今天的谢时洵有种难得的温柔,他道:“什么?” 我睁着双眼,道:“我究竟是为何而生的?我这一生存活在世,只为了忍受折磨……或是给他人带来痛苦么?” 我这一生,欢愉的时刻固然有,但细数下来实在少得可怜,多数时候,我只有无数次的失去和忍耐。 我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当我自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时候,上天还能先给予我,再夺走——由我亲手夺走。 谢时洵轻咳着,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他抚着我后颈的鞭伤,道:“老九,忍耐过一夏一冬吧……你这里伤痕会慢慢愈合,就像这世间许多当下你觉得过不去的坎坷,只要过了一夏一冬,就会好了。”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苦笑起来,我何止经过一个寒暑?十个啊,那是整整十度寒暑。 但我心上的伤痕不但没有愈合,反而越来越深,每当我以为它不能再深的时候,它都会重新鲜血淋漓起来。 十年前,我还足够年轻,我的心还足够坚硬,当我独自纵马离开京都府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甚至眼眶未曾湿一下。 但如今经历了许多事,许多生离死别,爱恨嗔痴,我早已不复当年的坚不可摧,只觉涌上的悲戚之情难以言表,更无从疏解。 我喃喃道:“究竟要让我做什么,我要如何赎罪才能让你原谅我……才能让你好起来?” 谢时洵沉默良久后,拉着我坐了起来,他又在用目光抚摸我。 他叹息着道:“我已经原谅你了……” “那你就好起来啊!”我几乎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喊道。 死寂中,我仿佛还能听到四壁回响着我的呐喊。 我渐渐恢复了平静,按着额角低下头去,想要掩饰垂下的泪,但我实在是多虑了,我的眼眶依旧是干涸的。 谢时洵平静地注视着我,伸出手揽着我靠在他的胸前。 他用下颌抵着我的额顶,道:“我尽力吧。” 当晚,我紧紧依偎着谢时洵睡去,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栖云山的山茶花海,艳阳高照,微风正轻。 有人牵着我的手立在亭中,放眼望去,山茶初开,一切都是那般如梦似幻,如同仙境。 远处,一人牵着一个小道士从花中小径中缓步而至。 走到近前,我才看清了,那小道士相貌清秀不俗,明明看着年纪尚幼,但神情是那样的慈悲。 他走了过来,对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安。” 我不敢置信,嗫喏着道:“玉、玉和……” 他含笑点了点头,慢慢地抱住了我,轻声安慰道:“殿下的眼尾好红……怎么这般难过啊……” 我张了张口,还未说出只言片语,就觉得一行冰凉泪珠滚滚而下,我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死死埋在他怀中,哭道:“玉和,我把你害死啦……太子哥哥,也要被我害死了……” 我在玉和怀中大哭一场,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玉和默默抱着我,许久后,幽幽叹道:“殿下受苦了。” 待我稍好了些——说是好了些,却仍收不住眼泪,玉和扶起我,对我道:“殿下此番遭此大劫,实在让我牵挂。” 我擦着眼睛,道:“你既已修得正道了,为何还在我为我挂心,玉和……” 玉和捧起我的脸,道:“殿下,你虽遭劫难,但那是难也是福,只要渡过此劫,余生再无烦恼事。” 我渐渐升起一丝期望,却又怕那期望再次落空,小心翼翼道:“那……那你可以渡我吗?可以救太子哥哥吗?” 玉和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殿下须自渡自救。” 我顿时丧了心气,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除了弄巧成拙自作自受,其他再无甚能做的了。 玉和执起我的手,郑重道:“因果历然随谁聚,如今依旧复来生。殿下切记,了却因果,须向来处去,切记切记。” 他一连说了三个“切记”,我还来不及问其中之意,就眼睁睁看着他的指尖渐渐虚化,我慌忙抬头,却见他的身影也逐渐淡了去。 “玉和……玉和!!”我空抓了几下,徒劳地向他追去,哭道:“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 隐隐约约的,玉和又似变回了当年昳丽无双的模样,他回首对我笑了笑,道:“自会再见,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说罢,他洒然一搭拂尘,飘然而去。 半空缥缈中,只留下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与师父多年未见啦,殿下请代我向他问好”。 我仍是不甘,想与他再说些什么,却觉脚下一空,似坠落万丈深渊。 当我从梦中醒来时,恍若隔世。 身旁的谢时洵好像倦得厉害,沉睡着未醒,这事在他身上发生,实在是很罕见。 然而就在这熟睡中,他仍是一手揽着我,我怔愣着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的面色较之昨日又苍白瘦削了几许,他的衰败几乎是肉眼可见之事,一日较之一日。 我按着额角缓了很久仍是缓不过来,才看到他的臂弯被我哭湿了一片,恍惚间摸了摸脸上,尚有泪痕。 我喘息着暗暗咬了咬牙,只觉那梦境真极了,连同玉和叮嘱我的几句话,我只当做救命稻草一般默念了许多遍,趁着没忘,连忙压抑着心悸,在他唇上极轻地吻了一下,便蹑手蹑脚起了身,去寻清涵了。 清涵向来起得很早,我去时,他正在屋中对着乩盘发怔。 听我将梦中所见一一道来后,清涵早已抑制不住震惊神情,然而过了半晌,却仍是默然不语。 我道:“清涵道长,玉和所言‘了却因果,须向来处去’是何意?我愚钝,求你指点迷津。” “玉和……”清涵神情哀伤,自言自语道:“我的徒儿……” 听他念着玉和,我也愈发黯然。 过了许久,清涵敛了些神色,对我淡淡道:“殿下近日愁思茫茫,难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两句谶语未必真的有,即便真的是玉和所传于你,我身在红尘,比不得他五蕴清澄得证大道,自是悟不出分晓了。” 我动了几次唇,终于那短短两字问了出来:“当真?” 清涵半阖上眼帘,似忍耐什么锥心之痛一般偏过头去,道:“当真。”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对他一揖,道:“既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想清涵道长务必成全。” 清涵似有预感,道:“殿下……” 我很平静道:“我母妃的陵寝位于栖云山畔,她虽然以齐国妃仪下葬,但是她的心一直留在鲜卑,故而我对她身后之事向来遵从鲜卑仪礼。鲜卑人的祭祀时日及事宜与中原风俗大相径庭,来日我会将详细隽于纸上,倘若清涵道长方便,以后还请道长每年费心派人遥寄一番,代我——” “够了!”清涵拍案道:“你这是在作甚?以死相逼吗?” 我依旧平静,只接着自己的话茬道:“代我这个不孝子略加照拂,除此之外,我也……也没什么挂心之事了。” 我坐在桌边,一手搭着桌沿,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 虽然目之所见,我的手指足够洁净,但是我仍觉得上面有着血的触感,黏腻,血腥,甚至有些烧灼。 指尖仿佛仍沾着谢时洵的血一般,我已经不再奢望摆脱它。 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慢慢道:“我不是以死相逼,也不是一心求死,我当然会尽力活下去,他……他离开了京都府后,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连个名字都没有,哪怕是这里的下人,真正知晓他存在的有几个?又有几个知道他就是十年前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呢?若我也死了,世上记得他的人又会少了一个,而我活一天,总归多一个人惦记他一天,我会尽力,我会尽力……毕竟对我这种人来说,死亡是一种奢求,我只是……” 我俯下头枕着手臂,道:“……只是不知道我会在哪一天崩溃,也许永远不,也许就是明天,清涵道长,你是方外之人,你对他的感情,是爱么?倘若不是,那只是因为爱这个字不足以道尽吧……但是我想,我的痛苦倘若有人可以感同身受,除了已薨的太子妃,只有你啦……” 清涵一直沉默着,听我絮絮的说,但我说到此处,他也不由垂下一滴泪。 最后,我将心中的每个字都斟酌过一遍,道:“清涵道长,如果真的有办法可以救得太子哥哥,无论多么渺茫,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请你务必告诉我,可以吗?” 清涵闻言,眉尖微颤,抿了抿唇,分明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只觉喉头发紧,道:“难道是……是太子哥哥不愿意你告诉我?” 见清涵微微一怔,我的心陡然猛烈跳动了起来,我空咽了几次,勉强按下了心悸,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字对他道:“请清涵道长指教。” 清涵久久低着头,我也沉默着,盼望他开口,却又害怕他开口。 五内俱焚,莫过于此。 清涵终于阖眸道:“现下,你还可再陪伴他三五个月,我若是告诉了你,分离也许就在明日。但结果……终归还是一样的,即便你情愿作飞蛾扑火,但你可曾考虑过他的感受?” 我双眼死死盯着他,祈求道:“是我一步步将他推入深渊的,这一次让我做决定,请你让我做决定。” 清涵很艰难地摇头,道:“他……决心已定。” 我的手止不住颤抖,本能地寻向清涵的手掌。 但是他的手也极为冰冷,与我一样。 我走过去倚在他的腿边,就像大多时候倚着谢时洵一般,我绝望道:“我这一生,鲜少有由得我自己做主的时候,现如今,心爱的人生死之事,也由不得我知晓半分么……” 此时,门扉一响,苏喻缓步走了进来。 不知他在门外听了多久,见屋内这番情状,也并未露出异色。 一时间,我们三人似乎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 我空洞地望着苏喻,见他面上虽然平静,但是手掌攥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紧,紧到指甲泛白,似乎内心十分煎熬。 许久之后,他走过来将我拉了起来,道:“我知道,我告诉你。” 清涵一手抵着额头,再无言语。 苏喻道:“太子殿下药石罔救,我与清涵道长查阅了所有典籍,其中记录,只有……只有一物,可使他再延命数。” 我怔怔道:“何物?” 苏喻似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需要一滴血,心头血。” 我明知不会如此容易,却仍结结巴巴道:“这、这有何难……去取刀来……” 苏喻握着我的双肩,眼中有水光闪动,道:“唯有亲生血脉,方可。” 我一时回不过神,亲生血脉,亲生血脉?可是谢时洵的亲生血脉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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