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文辞深吸一口气,叹道:“那往后便各为其主,战场上见吧。” 说罢,转身离开。 “文辞,别怪我。”走出很远了,项轶在身后喊道。 项文辞挥挥手,“如果易地而处,我也会这么做,别介怀。” 他平淡道,也不管项轶听不听得见。 项文辞心知项轶不晓得三殿下在何处,否则不会在此久留,于是就此作罢,回他的竹楼去。 另一边祁玉成没等到程谚,却等来了一封岭南富商吴家的请柬。吴家是姚知微的母家,虽与姚卫良和离,但他想或许是姚大人借力想联络自己,当晚便一个人去了趟。 项文辞回来时祁玉成也已返还,他躺在床上,看起来极是疲惫。 于是项文辞轻手轻脚走过去,拧了布巾替祁玉成擦了身体,拉好被子,入睡时温柔地将他拢在臂弯里,抚平他微蹙的眉心。 一早,项文辞与祁玉成练完剑回来,老板娘便嚷嚷着有人来找,今日并非江湖人约战,而声称是二位公子的表哥,秋暮夕月时,中秋拜月祭典上约二人相见。 祁玉成听着“表哥”两个字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费了这么大劲,终于把程谚盼出来了。
第46章 遥夜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①。”祁玉成迎风站在高塔上,不知想着什么,“那个方向,是京城。” 他向天边遥指时,项文辞一如既往只看得见他眼中的灯火。 “那个方向,也是竹缘山。”项文辞温言道。 祁玉成伸长手臂搭住他的肩,“中秋佳节,去家千里。但阴晴圆缺俱有时,你在我身边就很好了。” 项文辞转过身,替他蒙好面,“找到三殿下,我们还能赶回居延过年。” 祁玉成只露出上半张英秀的眉眼,蕴着婉转笑意,他倾身,隔着绸布吻了吻项文辞,牵起他的手一同跃下塔楼,融入了幽夜深处。 人群往来熙攘,程谚知道祁玉成一定就在附近。那日他终于瞅准外出采买的时机,跑来给他表哥送信,等的就是今晚。毕竟只有重大仪典,他们这些南诏王府的最底层仆役才被允许参加,才能在混乱中躲开追兵。 程谚穿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跟在浆洗房嬷嬷的身后,东张西望一番都会挨上两耳光,他只好低眉顺目再寻机会。 南诏王的驾辇停了,除了王府的人,其他百姓都被挡在祭台外围。南诏王下得车来,须髯隐有杂色,但身子骨仍健硕硬朗,他径直走到香案边,接过仆从点燃的三炷香,跪拜三回,面容冷峻,一双伏犀目却像燃着熊熊烈焰,倒不似在祈福。 他只露完这一面,就乘着轿子走了,其余的下人们开始绕祭台三周。 程谚在最外圈,他装作腿脚不便的样子一步步缓行,时不时抬头看看南诏王离开的方向,余光瞥见周遭百姓也虔诚地低头合手闭上眼睛。忽地他脚下一扭往地上倒去,扰乱了整个仪式的进程。 “小崽子,干什么呢!真晦气!”南诏王府的士兵立刻围过来,程谚的腿脚马上利索了,也不见以往病歪歪的模样,一骨碌滚进人群里,四脚着地爬起来。 士兵们穷追不舍,程谚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表哥!表哥救我!” 程谚慌不择路尽挑狭小的巷道走,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压迫感十足地堵在了程谚面前。 程谚喜不自禁,扑上去抱住来人的腰身,“表哥!” 黑衣人愣了一下,左手一抖,一柄淬着剧毒的鱼肠短匕滑了出来,双手握定,对准程谚的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项文辞轻健落地,拧身侧翻,一脚蹬在墙壁上另一脚迅猛横踢,悬于程谚后背的危险匕首被踹脱了手。随即他稳稳落地,拎着程谚的后领,将他一把拉回来甩到祁玉成怀里,“先走,我断后。” 握雪出鞘,锋芒毕露,他侧身横剑起势。 “祖师爷的兵器也不用了?”黑衣人冷笑道。 “承让,比你忘了祖师爷的规矩好。” “?”程谚抬头一数,三个蒙面黑衣人,他晕头转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祁玉成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面巾,“是我。” 程谚顿时找回主心骨,急道:“快走快走。” 祁玉成把他拦腰一扛跃上屋脊,“看来逃亡不算辛苦,这么沉。” 程谚一路低呼着张牙舞爪,被飞快带离了主战场,然而事态仍不可料,又一人攥着匕首杀将出来,祁玉成无可奈何把程谚往地上囫囵一丢,拔剑相迎。 这个刺客年纪不大,似乎和项文辞差不多,握着匕首的双手青筋爆突,是紧张的缘故,黑光一闪,他的刀破空而来。 祁玉成捏了个剑诀,丝毫不打算跟他斡旋,荡开匕首直取刺客的破绽。 然而一剑刺出,贴着刺客的侧腰划破一道血线,敌人却不闪不避,狠狠握住剑锋,被拂霜剑削铁无声的刃断了两指仍不放手,右手蓄力,直欲将另一把匕首拍进祁玉成的胸膛。 祁玉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在这人的身上能看到项文辞以往招式的阴狠,区别又在于一点手下留情的余地都没有。 但今时不同往日,祁玉成空着的一手凌空一握,与禄门同源的蛮横灵流对上刺客的气劲,轰然爆破,两个人都向后疾退了数步。 刺客惊讶地抬起头,“你是谁?怎么是禄门的灵流。” 祁玉成大笑,“少见多怪。” 说罢挽了个剑花,裹挟寒风催枯之势突袭而来,少年刺客见他此时又是一身凛然正气,使的是一套清肃风雅的俊秀剑法,正在吃惊,祁玉成却不容他分神,蛮悍地刺穿他的肩膀,将他钉在了墙上。 项文辞回到竹楼时远远听见骂骂咧咧的叫嚷声,他循声摸进树林去,见刺客被绑在树上,程谚蹲在地上啃红薯,祁玉成抱着手臂和刺客激情对骂,上至苍天,下至父母,两人逐一细数,分别问候,直到看见项文辞,那个刺客突然收了声。 “你和师门作对,又败在我们手里,是何后果应该很清楚。”项文辞道。 “要杀要剐随你便。”刺客恨声说。 “那你也该知道,我杀你可不单单是杀一次了事。” 刺客梗着脖子,极是不服,项文辞也不多说,利索地一剑送他归西。 程谚张口结舌,手上的红薯滚落地上,祁玉成侧目朝他看来,他又故作淡定地将红薯捡起来继续啃。 项文辞将剑从刺客胸口抽出,伸进他的领口,向下一挑,刺客身上的夜行服便被剖了开来,露出小腹上的禄门印记。 依照祁玉成的记忆,没有项文辞的纹样复杂,也没有他的颜色深重。 “他修为一般,再死一次便不会醒过来了。”项文辞淡淡道。 祁玉成问:“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很快。”项文辞说着将手按在那人的伤口上,催动灵力,助他气力运转重塑肉身和灵识。 他果然很快转醒,出人意料的是,他还未睁眼,泪水已扑朔而下,先前的傲慢不羁通通不见了踪影,褪去一身逞能的外壳,露出脆弱稚嫩的内里。 项文辞有点不忍心,走过去替他将衣服拢起来,用腰带扎好,“师兄什么秘密都说了,却没告诉你死是什么感觉?” 刺客哭的语不成调,胡乱嚷着,“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不想死,我不会跟别人说见过你们,我也不会再帮师兄了。” 项文辞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你走得掉?我若不杀你,师兄和程讴抓住你你也活不成,甚至还会更痛苦。” “不,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别杀我,求求你。”他止了哭声,话语更加恳切。 祁玉成盯着项文辞僵硬的背脊,看出他最终还是没狠下心。 不多时项文辞提着剑走了,那刺客垂着头,久久没有吭声,祁玉成忽然问:“你们不是不会死吗?” “你也知道了?”他低低答道,“项文辞很信任你。” 祁玉成哼道,“还用你说?” 程谚翻了个白眼,但没人看见。 “死太痛苦了,过去我从来不知道,没醒来的那段时间像淹在水里,不能呼吸也没有知觉,头脑却是清醒的,以前不懂为什么很多人死过一次后就不会再继续当死士,我现在理解了。” “像溺水吗?”祁玉成喃喃,“那你知道死过几次后身体会变虚弱、会怕冷吗?” “这我哪知道?”年轻的刺客莫名其妙,“我第一次死,也没见过死几次的人,禄门死士不是神仙,说到底还是人啊!” 他短促地苦笑了一声,补充说:“不过项文辞说不定能多死几次,他天资好,年纪很小就筑基了,你可以找他试试。” 祁玉成看了他一眼,起身缓步走了过去,不辨喜怒,突然扬手一巴掌抽在那人脸上,下手狠重,令他嘴角溢出血来,“殿下,趁我没改变主意把他放了。” “还真把自己当个爷。” 程谚嘴里虽然这样抱怨,还是听话地给他松绑,把他放了,跟在祁玉成身后回到竹楼去。 程谚感觉祁玉成情绪不太对劲,但也不知怎样安慰,只好跟着进屋,刚跨进门槛祁玉成就扭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怎么了?”程谚问。 “你进来干嘛?”祁玉成反问。 程谚探头望了望坐在榻边的项文辞,“你们不都进来了?” 祁玉成无语,抬手一指对面,“你的房间在那边。” “那文辞不也……” “你不许喊文辞。”祁玉成瞪他。 “那我喊啥?” 祁玉成:“爱喊啥喊啥。” “我就爱喊文辞啊!” 祁玉成烦躁道:“换一个。” “项公子?”程谚试探说,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不是,他跟你到底什么关系啊?在猎场我就觉得有点不对。” “他是你表嫂!”祁玉成吼道。 程谚愣住了,旋即一抱拳匆匆走了,“冒昧了。” 祁玉成摔上门,走过来蹲在项文辞身前,浑然变了张温柔面孔,“我放他走了。” 项文辞眉目轻舒,拍拍他的头顶,“乖小狗。” 祁玉成虔诚地捧起他的手,从手背轻车熟路地吻至掌心,湿软的舌头舐进指缝最敏感的地方,像要带走他手上沾染过的所有烟尘。 项文辞本性善良,他知道了死亡的可怕,也更惜取别人干净的人生,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至死地而后生。 祁玉成一直很心疼项文辞的坚韧,今天却格外珍爱他的脆弱,像刚直的修竹长出的新叶,几近透明,又熠熠生辉。 他含着项文辞的手指,舔抚经年磨砺的剑茧,“为何我有这样的好运?认识你,救了你,还爱上你,让你这样死心塌地。” 项文辞耳朵火烧火燎,紧抿着唇,不作声,或许是怕一不小心泄出什么令人羞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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