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文辞摇摇头,环顾四周,脸上血色更淡薄了几分。 祁司衡浑身绷紧,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 “祁玉成,你罔顾国法……在淮南的地界,杀了王爷的人……你今天还想活着走出去?”张悠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拼命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谁罔顾国法?”祁玉成朝项文辞说话时温厚的语调陡然一变,像换了个人,疏狂又阴狠,“谁强占民宅土地?谁动辄打死一对夫妻?谁结党营私谋权谋利,盘踞一隅妄图当他的山大王?” 张悠气得直发抖,指着祁玉成的鼻子嚷道:“你说清楚,王爷岂能容得你如此污蔑?” 祁玉成提着剑朝他步步逼近,周围府兵也战战兢兢地越围越拢,各式利器闪着锋利的寒光,齐齐架在祁玉成周身。 “若是王爷做的这些事我便说的王爷,若是你做的,我说的便是你。” 张悠:“你别过来!你胆大包天敢杀简云岚,不怕被泽山派追杀吗?站住!你还要杀我不成?我是朝廷命官!” “朝廷给你这顶帽子,是让你来做父母官的!不是让你来江宁作威作福的!我此行虽未配尚方宝剑,也是奉圣谕彻查悬案,我杀姓简的又如何?泽山派教出这种货色,我若不替他们肃清门户,以后江湖声誉就是毁于一旦。我不光杀他,我还要杀你,为民除害也为国尽忠!” 祁玉成将剑柄紧紧握着,手臂上青筋爆起,冷着脸靠近,张悠揪过一个府兵挡在身前,高声喊起来,“你们就三四个人,今天进了刺史府闹事,一个也别想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处境?你现在的命握在谁手里?跟我叫板?都给我上,杀了姓祁的,一切后果我来担!” 眼见场面快要失控,祁封满身的鸡皮疙瘩还没消退,紧张地拔剑护在祁司衡身前,祁司衡却挡开他,沉声道:“王爷。” 这一声唤不似恳求,也不是在寻同盟,而是提醒在场众人,淮南这处做主的是谁。 淮安王散漫地搁下筷子,散步似地踱到祁玉成与张悠身边,刺史府的府兵一时都没敢动作。 淮安王按住祁玉成握剑的手,安抚道:“行了,贤侄消消气,是本王不对,好好的庆功宴做什么舞刀弄棒的,看看姑娘们跳舞多好。” “王爷,此人不能留,项文辞状态不济,正是时候,需得早做决断。简云岚也死了,若是这么算了,可不好跟殿下交代。”张悠急道,“冉也!你还愣着干什么!” 冉州尉却没动,等着淮安王发话。 “张悠啊,你不蠢,现下急着杀人是因为你知道,杀或不杀,此番自己已经脱不开干系,上面追究起来,无论是殿下还是陛下的怒火,你都承受不起。”淮安王娓娓道来,语气平淡到似乎不是在与张悠说你已经死路一条了。 “王爷,殿下的话你忘了吗?”张悠扶住身旁的桌案,肉眼可见地卸去身上的气力,像突然老朽的枯枝。 “没忘,但兴许你忘了,本王和殿下从来不是我依附于他的关系。好歹是个长辈,无论如何是需要有些话语权的。” 祁玉成明白了,淮安王是程讴的人不错,但他并没有站在东宫一边,他说自己只想自保,这话不是胡诌。他是皇帝的弟弟,是亲王,却几乎不干预朝中大事小情,为的是避嫌;他五湖四海地做皮肉生意,攥着程讴最举足轻重的一条线,为的是待新皇登基,他也同样能说得上话。这不是因为他与太子有多深的情谊,帮他办成过多少事情,而是手上拿了足够多的把柄。 对付程讴这种人,确实需要如此手段。 披坚执锐的江宁精锐兵涌进了刺史府,不多时,镇压住全府上下,一左一右两个士兵也将张悠捆了起来。 “张悠,我过去放任你,因为你还有点真才实学,今天到了这个份上,实在保不住你,况且……”淮安王用了点力,从祁玉成手中夺过剑,交还到冉州尉的手中,“也不缺有真才实学的人。” “王爷……” 张悠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淮安王却看也不看他,吩咐冉州尉道:“刺史府上下,投降的收编王府,抵抗的就地格杀。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任何人不得泄露一个字。” “王爷,张大人如何处置?”冉州尉问。 “沉湖吧,也不必上报,殿下从中做点文章就大事化小了,就说救灾淹死的,也为你老张家全个忠良美名。”淮安王摆摆手不想再费神,“散了散了,酒也不喝了,各回各家。” 淮安王不理会张悠的鬼哭狼嚎,也没在意冉州尉明晃晃挂在脸上的心有余悸,回过头去找祁玉成,却发现他已经带着项文辞离开了。 “多谢王爷,双拳难敌四手,若非王爷相助,我们今晚插翅难逃。”祁司衡躬身,诚挚道谢。 淮安王虚虚扶他,“客气了,淮南本也是一塘浑水,祁大人肯来走这一趟本王已经感激不尽,此一事也有我失察之过,不知简云岚与张悠私下勾结,惹出今日的乱子,但愿玉成身边的小兄弟无事才好。” “方才文辞已经清醒了不少,料想无大碍。” 淮安王:“害祁大人没玩好吧?你一行后日将启程回京,明晚满芳园,本王再好好招待你。” 还来? 祁司衡一百个不情愿,只觉得这几日花酒喝得伤神,但无可奈何骑虎难下,戏已经演到这里来了,只得摆出一副满心欢喜的模样道好啊好啊。 几人相互拜别,淮安王打着呵欠往车里钻,冉州尉站在车下愁眉不展。 “冉大人怎地还不回去?” “王爷,殿下那边好交差吗?” 淮安王没所谓道:“别管了,好的歹的都落在祁家头上,跟我们何干。” “王爷又是为什么帮他们呢?” “祁玉成这个人,太过感情用事,利益、权力都不放在眼里,很难拉拢,难怪殿下已经着急下手了。”淮安王透过车窗,举头仰望高悬的明月,他很久没遇到过如此性情酷烈的人了,觉得甚是有趣,“这样的人……我倒不讨厌。” 项文辞喝下一杯浓茶,揉了揉太阳穴,头脑终于清醒了,但他愁云不散,肃然站在窗前,像一株夏夜里不合时宜的孤绝寒梅。 他心情矛盾又复杂,因为祁玉成的回护难免有几分感动,却又因为如此不理智的祁玉成心中一悸,同时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害怕了。 从两年前那次遇困开始,他就无比害怕祁玉成以身犯险,今天在宴席上,看见数不胜数的利刃统统朝向祁玉成时,他再一次被恐惧和绝望压垮了。 “你不是最擅长演戏的吗?”项文辞说这话时连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的不自然。 祁玉成满不在乎地走过来,从背后抱他,鼻尖贴在他的后颈轻轻磨蹭,“你说什么?” “我说……”项文辞挣脱祁玉成的怀抱,回头正对上祁玉成近在咫尺的双眼,其中深潭般浸满狂热的暗流,而漩涡的中心,似乎是自己的身影。 他这时第一次意识到已经晚了,往后很多选择恐怕只有自己能做决断,他不听劝告仍由感情泛滥的后果,可能已经产生了。 他低声道:“我忘了。” 祁玉成埋下头,靠在项文辞的肩前,喃喃道:“我太恨他了,控制不了自己。” “挑衅而已。”项文辞咬重了字音,听起来颇为不解。 “如果是我呢?”祁玉成问,“如果是他人折辱我,这戏你还能演得下去吗?” 项文辞仰起头,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呼到底也仍旧没法把融进骨血的恐惧驱散,明明是八九月的天,他却觉得周身发冷。项文辞强硬地甩开祁玉成又要往他腰上环的手,转身出了客房。 祁玉成愣在原地,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另一间客房门重重摔上,像一记重拳砸在腔子里,把最后仅存的理智也砸烂了。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忽然不知项文辞究竟是想再靠近一步,还是想保持距离了。
第34章 同船 次日一整天祁玉成都没见着项文辞,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知进行着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晚上听祁玉成在门口低三下四地说要去满芳园找二哥,淮南险恶,担心自己路遇歹人,请项大侠出山庇护,他才推门而出,仍旧不同他说话,一路沉默着去了这所江宁最奢华的妓院。 刚一进门,就听见淮安王肆无忌惮的笑声,他全然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忘了个精光,只顾寻欢作乐,看到祁玉成时,才蹒跚着过来跟祁玉成勾肩搭背,醉醺醺道:“怎地才来?可是怪本王了?” “哪里,我酒量不好,入夜了来办正事。”祁玉成意味深长地一笑,淮安王满意地招来几个姑娘替他斟酒。 祁玉成坐到桌边,项文辞则安静立于他身后。 “还是要向你道歉,张悠发现你追查他的恶行,临时起了歹意,要杀人灭口,莫迁怒旁人,本王亲自跟你还有你的小兄弟赔罪。” 祁玉成冷笑了一声,不知淮安王是不是有意将此事说得不痛不痒,“王爷不怪我就算大人大量了。” “不怪不怪,张悠这个位置本王也早想换人,难不成他还以为和以前一样,按照老规矩,使点手段随便安个罪名就能顺理成章把人收拾了?惹上祁家,就是殿下也给他兜不住啊。”淮安王看似醉得人事不省,眼神却不见昏茫。 祁玉成指尖摩挲着杯沿,联想到项文辞回报的“老规矩”三字有些走神,天知道有多少无辜百姓和忠臣良将被这卑劣手段“围猎”,被拿捏控制或是夺取性命,罪罚本应是护卫正义的甲胄却成了强权手中的兵刃。 他不会允许他的家人豁出性命重拾河山,却在这样的累卵之危中隐忍,他势必要将这个立“规矩”的人推翻下来。 祁司衡好像醉得有些厉害了,他指着淮安王道:“王爷,这话听着可不像好话啊,莫害我们。” “今日都是自己人,不必拘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淮安王笑道。 “那我便说点真心话。”祁玉成突然说,“不瞒王爷,我来淮南这一遭,本就是追究问责来的,王爷能拿出来什么,我就信什么。” 淮安王一时哑然,被祁玉成的直来直去撞得有点招架不住,“我虽是个闲王,在朝上也得有几条船搭,玉成你这么坦荡荡找我讨要证据出卖盟友,让我怎生是好?” 淮安王改换了自称,是真的在与祁玉成掏心窝子。 “王爷搭的船早晚要翻,即便不翻也已经与我们在一条破船上了,不觉得吗?”祁玉成道。 淮安王脸上一贯的落拓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暗藏隐忧的苦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选择本就不多了。”他顿了顿说,“有的人,视人命如草芥,也有人本就命贱,只能窝在这远离争端的地方抱团取暖。十四年前先皇逃出京城,没带我,我一路逃至淮南只剩半条命,在马厩里睡过,跟野狗抢过食。是一个村夫把我领回家,给我治伤,分我口饭。旱了五年,他们也日日饿肚子,却给了我一个容身的地方。本王在这个位置,无意争什么,只不过报个恩情,也给穷途末路的人多一个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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