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询眼角垂着,几欲恳求,“舅舅,别再去动祁玉成了,他没想跟咱们争什么……” “询儿!你太天真了,我与他打交道不多,但宗室公卿谁人不知,这人从小就有些小聪明,虚虚实实捉摸不透,千万不要被蒙蔽了。”王湛握着程询肩头的双手渐渐收紧,分明看着自己的侄儿,眸子里却似空无一物,“如今我们处境艰难,万不能掉以轻心,虽说派人刺杀没酿成什么大过,但程讴与我向来不对付,将来一旦即位,定会先收拾你我,他只有几千东宫宿卫,军方没有助力,十六卫就是他眼中的肥肉。现又把祁家人得罪了,少不得要拉拢一下御史台,否则我们朝中文官没份量,往后再没说话的机会了。”
第20章 兰台 当晚二人回到相府,祁琛等在正堂里。 “陛下说你把内务府新得的沱江碧玉讨了去,问我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祁琛抿了口茶,目光从项文辞的剑柄上掠过,将那一瞬间项文辞心虚的躲闪尽收眼底。 祁玉成抬手摸了摸耳垂,“你只管跟陛下直说,我送朋友了。” 祁琛:“你今晚自去面圣,多日未进宫请安了吧,陛下说春猎前可到兰台把你母亲的青鸾弓取来。” 祁玉成略有犹豫,点点头没再多言,转身拜退出了正堂,“我去吩咐开饭。” 项文辞似乎察觉到他情绪忽而低落,手足无措地想跟上去,祁琛却突然叫住他,“文辞,你该明白的。” 项文辞站定在祁琛面前,垂着头一言不发。 祁琛搁下茶杯一双猎鹰般的眼睛始终落在项文辞的脸上,“我知道你是个不太一样的孩子,但你是他的死士,留你在他身边是为了保护他,随时要为他付出一切,你懂吗?” “我明白。”项文辞开口时嗓音中像凝着冰碴。 “你与他感情深厚是好事,这样我更放心,但是该有的距离,你要记得。不要牵绊他,更不要成为他的弱点,从而害了他。”祁琛说完向后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梁,“去吧。” 项文辞这才躬身行礼,追着祁玉成往灶房去,这些话他听项含卿说了成百上千遍,没有一次不在暗自较劲,这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倔脾气,或者是有祁玉成做后盾才有了底气,他刚迈过门槛,就毫不顾忌地扬声道:“玉成,我陪你进宫。” 此话一落,祁琛一张脸拉得更长了。 祁玉成闻声并未回头,左手背在身后勾了勾食指,项文辞便紧跟两步,毫不犹豫上前,也用自己的手指勾住了他。 祁玉成去乾元宫请了安,项文辞仍是木头一样杵在门外,待祁玉成领着他的木头走到与后宫毗邻的独院楼阁,天已黑透了。 “这是先皇在位时我母亲住过的地方。” 这院落清寂深幽,草木繁茂,亭台阁檐雕梁画栋,三四层的轩窗里透出微渺灯火。 “灾荒数年,民不聊生,朝廷之上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暴乱一起,先皇弃都而逃,那年我母亲带着我出宫与父亲离散,陛下和父亲用了两年才找到我们,母亲却已身患重病,没多久就离世了。” 祁玉成语气淡淡,和着春夜晚风像讲述前朝旧事与己无关,项文辞却陡然间酸了鼻腔。祁玉成在兰台主楼外跪下,磕了三个头,他便跟着跪在一旁,也向那从未谋面的公主磕了磕,祁玉成见他如此笨拙地表达着关切,起身时心情松快了不少。 “我本是不敢来此处见她的,怕她怪我。”祁玉成推开门,走进空无一人的藏书楼,这里保持着藏珠公主居住时的摆置,下面三层楼摆满书架,各类典籍兵书杂谈罗列其中,顶楼随意支着床帐和用品器具。 她是先皇的私生女,自幼简从而居,只与这千卷藏书为伴。 “你是公主的骨血,母亲最是明白自己的孩子,她怎会怪你。”项文辞一边慢慢走着一边以指尖拂过行经的书架。 祁玉成解释道:“我自觉不忠不孝。” 项文辞回头看看他,耐心地等他自剖心扉。 “我已然有些忘记母亲了,她离世时我才六七岁,若不是我能在镜中窥见一两分她的容颜,只怕在梦里见到都会认不得她。”祁玉成苦笑,“这还不是最紧要的,白读了那么些圣贤忠义,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并非忠于皇座上的那位。” 此话一出,项文辞神色顿凝,举手止住他的话头,屏息探听周遭动静,确定整个兰台的确只有他二人才微叹了口气,“你多年来竟一点没变,狂悖之言轻轻巧巧就被你说了出来。” 祁玉成笑了笑,拾级向二楼走去,一路挑亮沿途的灯芯,“是以我认为太尉杀我事小。他不明白我,我却明白他,在夔州他便未对二哥下手,而是派了人来刺杀我,不过是忌惮陛下对我的偏宠罢了,所作所为充其量是藐视天威,待陛下退位,我自会归于山水,那时他便不会再为难。然而朝中有草菅人命奸杀女子那等凶恶之徒,却是大事。如若陛下不察,容得这些人理政干政,百姓的日子定然难过,那还了得?” 项文辞急切道:“不妨,待我们查出是谁,报于陛下,依律自有裁断,否则我也可以亲自去杀了他。” 祁玉成看着他担忧之色外溢的双眸,觉得心内甚是柔暖,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你能杀他一人,又能杀尽天下歹人吗?习武,能做的终归有限。当今陛下圣明,统御朝堂,简政放权,力推新法,心系民生,但我此番入京便是知道陛下年事已高,恐没有太多时日,往后若新君没有如此胸襟又当如何?”祁玉成停了步伐,从架上取下一把紫衫木弓,试了试牛筋弦,铮然一声弹响接连嗡鸣阵阵,“母亲愿我习武,武学一道至纯至善,只要我坚守本心,出剑都是磊落光明,父亲愿我读书,为守初心,为纤毫物欲不相侵,只此一途。” 他将青鸾弓放在一边,就地坐了,仰头靠在书架上,“然而我能将这楼里的书尽数读完,竹缘剑法却无论如何也练不好,在我忆起来的过往里,唯有与你一同遇险那次用出一式高阶剑法,实在有悖母亲期冀。” 项文辞也在他身边坐下,劝慰道:“玉汝于成,公主为你取这个名字,不是让你凡事一肩独担,而是愿身边有人助你功成,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天下本就是芸芸众生的天下,不单单属于手握权柄的那个人,陛下是明君,祁氏敬他爱他,报他知遇之恩,他自是明了。宠信丞相多年不单单是私谊,更是因为你们是忠于天下的纯臣,从不仗权谋私,你为陛下一人考虑得少些,也绝不算不忠。”说到此处,项文辞眼里蕴满了笑意,仿若把一室烛光融进了清澈的瞳孔里,祁玉成眼不错地看着他,神思昏聩,呆呆地像被勾了魂,“至于武学一道,我愿陪你一同进益。” 项文辞故作怨恼,又强调了一句,“但你切不可再拖着我赖床。” 祁玉成仍是木讷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半天才舍得转开视线,轻轻偏头靠在他肩上,“我曾听陛下说过,母亲与父亲青梅竹马,一双璧人,二人的竹缘剑法相合相生,普天之下难逢敌手,然而母亲死后父亲却再也用不出来了。”他略顿了顿,声音更见低缓,“这套招式极为诡谲,祁家原是世代将门,却因这剑法与心境有关,修习者少有所成,后来渐渐没落,竟是成了文官世家,甚至于我大哥征战沙场多年从不用剑,而我习练多年,也一直没悟出什么所以然来。” 项文辞暗自挺了挺腰,坐得更直,让祁玉成枕得更舒服些,道:“我练了两年多,也似是察觉自己只用出这套剑法的十之二三,要说实战经验我绝不缺少,早在你跟着叔伯们回山念书时我就已经上战场了,虽不在前线领兵打仗,却也是辗转在各个武力集团里,暗杀过不少大人物。” 祁玉成闭着眼喃喃,声音越来越低,“两年,如此程度已甚是了得,我分明记得你以往是用匕首,使的是不要命的杀法,弃了原来的武学路子重新练起相当不易。往后我不拖你后腿,你再练上一练,必有所成。” 项文辞待耳畔呼吸悠长,轻声回道:“没人信我能重拾武艺改匕换剑,但我想和你一样堂堂正正,出剑既本心,也想珍惜你珍惜的其他东西。”他抬起手,轻搭在祁玉成肩上,是尽力克制之后一个不易察觉的拥抱。 这时祁玉成更清晰地感受到项文辞特殊的感情,他分明是在说自己的凌云之志,折射出一个死士命运的孤苦,但祁玉成读到的竟是一味含糊的愁思,既像烈酒入喉又像清茶余甘,盘绕在项文辞方才的情绪里。 祁玉成闭着眼睛,在脑海中将种种细节铺陈排布,一一细数。风花雪月的事他不懂,但他不是真的榆木疙瘩,几乎能够确切地认清,项文辞口中的挚友和他一开始以为的有些不同。 他终于知道项文辞留在他身边想要的是什么了。 项文辞小心翼翼地偏了偏头,想趁着无人觉察看看祁玉成的睡容,他却突然动了。 他起身单膝着地,一手搂住项文辞的腰一手抄起膝弯,将人抱了起来,向顶楼居室走去。 祁玉成心想,项文辞想要的,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给的,他说:“不回去了,今晚你就陪我在这儿睡。” 项文辞原以为祁玉成睡着了,完全没料到这一出,慌乱地挣动了两下,手下意识地揽在祁玉成的脖子上,被调侃的眼神一盯,冷白的一张脸当即染上薄怒,“少来,你想干什么?” 祁玉成把他往床上一扔,蹬了靴子爬上去将项文辞压住,笑意盈盈道:“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项文辞心中一悸,没有吭声,避开直勾勾的视线垂下眼睛,他怕自己误会了祁玉成的意思。 这副不自信的样子让祁玉成胸中泛起微苦。 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心把更多看破的事情放在心里,春风催生草木般,等待种子自己苏醒。 祁玉成松开他,替他解了束发,扯过被子,单手撑着头卧在他旁边,靠得那样近,月白封襟萦萦都是晚风的味道。 “今晚在这里,等我母亲入梦,我想让她见见你,告诉她至少有一个愿望已经实现,有人愿每日陪我练剑了。” 项文辞定定回望他,心尖有一丝绵软,也有一丝浅淡的失落,轻点了两下头,将被子盖在二人身上,“明早就在兰台院中,我们从头到尾舞一遍,给公主看。”
第21章 春猎 连日晴好,春和景明。 王公贵族,军队随从,近三千人,浩浩荡荡拥着数顶皇家马车向京郊猎场而去,皇辇位于正中,皇后和贤妃陪侍在内,一众皇子分列左右,祁玉成则骑了匹马缀在御驾之后,一路和项文辞说说笑笑,对阵列仪仗、沿途景致指指点点。 实则去年冬天以来靖安帝龙体欠安,不宜远行,但天气日渐和暖,如今中原大地春回复苏,别有一番意趣,年迈之人享受儿孙绕膝举家出游,便是强撑着病体也想在京郊游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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