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述立下如此大功,新帝自得嘉奖,待局势稍稳,便立刻晋封晏述为镇国大将军。那一年,晏述二十四岁,位极人臣,无论今后功勋如何,竟已是再无可封。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平乱后的第三日黄昏,晏述独自去见过新帝。 故友久别,一朝重逢,却不是叙旧,而是请罪。 晏述的告罪连萧宁也是猝不及防。他慌慌忙忙地拉住想要跪拜的发小,不解道:“这是做什么?” “章询之事,臣之过也。”晏述答道。 “怎么?你也想让萧潭当皇帝?”萧宁笑道。 “怎会?!”晏述矢口否认。 萧宁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哦?既非如此,那魏国公又有何罪?”他口中称魏国公,语气里却已然是旧时熟稔腔调。 晏述神色不变,肃然道:“章询原是我的下属,是我一手提拔,他才有今日……” 萧宁忍不住出声打断:“阿述!”他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喜欢揽事的破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晏述不答。 “章询的事是他自个儿的决定,你早已是北庭军主帅,难道还要操心禁军指挥使忠心与否?”萧宁笑着道,“我是无妨,但旁人瞧着,反倒要疑心你,何苦来哉?”见晏述仍是不答,他又道,“再者,这次救驾的李杉不也是你一手培养的?章询之事若要怪你,那李杉这厢,我岂非还要赏你?我可没什么还好奖你的了。” 晏述默然,昔年章询与李杉之间,是他荐了章询接替自己的位置,说到底仍是自己看错了人。 萧宁不知其中缘由,却也瞧出他仍是自责,便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笑道:“好了,这几日的事还不够我的大将军操心吗?好不容易空了些,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地休息个几日?要不,过两日陪我出去散散心?” 晏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便想要劝,但看着萧宁这几日来难得欢悦的神色,一时推脱的话却也不好说了,心念一松,不觉便应下了。 第24章 疑虑难消 萧宁所说的散心实则是前往城北的伽蓝寺祈福。城北的崇国伽蓝寺,是燕朝最大的皇家寺院,寺里供奉着燕国的历代帝王。诸多繁杂的叩拜仪式后,主持出云大师上前说有事要禀,萧宁屏退众人,只留大师在殿中谈话。二人倒也未谈许久,只是大师离开后,萧宁又吩咐了闲人莫扰,他要独自在殿内静思一会儿。 晏述在寺内四处巡查了一番,到底觉得不该让那人独自留在殿内,便悄悄寻了过去。殿门开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萧宁不曾回头,却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开口便带了一丝隐约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晏述在萧宁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和萧宁一样面向佛像,“有些担心。” 萧宁低头笑了笑,“担心什么?” 晏述侧头看了他一眼,萧宁仍低着头,晏述没有回答,反倒又问了句:“先帝的牌位便在后面的大殿中吗?” 萧宁点了点头。 晏述便没有再说话,他侧过身子,改跪为坐,面向殿门,坐在了方才的蒲团上,他姿态随意自然,似乎也不觉有什么失礼。 萧宁确实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倒是又开了口,声音不大,听起来缓慢而平静,便如殿内流动的光,“我自认,与他,不算亲近。” “嗯。” “可是,”萧宁叹道,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神色复杂,哪怕过了许多日,他似乎仍能隐约感受到那人抓着自己的力量,令他恍恍惚惚地,总觉得手上似乎还留着那时的红印,“我慌了。”那时他守在那人榻前,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害怕。文帝的呼吸断断续续,随时会停止,萧宁不敢动作,也不敢出声,目光死死盯着榻上之人,他是那么害怕,这个人的离开。“我怕被抛下。”萧宁轻轻合眼,仿佛又陷入了当日的回忆中。 “先帝,可有遗言?” 萧宁轻声开口:“有。”那日,只剩一口气的文帝死死抓着萧宁的手,几乎从喉咙挤出字来,他一遍遍念着“祖制”“按祖制”,在他前几日还清醒时,曾嘱咐萧宁,他去后葬仪定要按祖制来办。萧宁不明白,他父亲为何临死前念念不忘此事,明明从不是什么拘礼之人。可是文帝那时拼命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样子,令他来不及多想什么,只好忙不迭答应着。文帝得了他的承诺,一颗心方才骤然放下,溘然长逝。 晏述听着萧宁的讲述,与当日的他一样茫然。萧宁侧头对他笑了笑,道:“燕朝的祖制,新帝的生母应葬入帝陵,长伴先君身侧。”萧宁又微微抬头,轻笑道,“只是死生天定,常有种种不便,这祖制也就不常被记得了。” 晏述听如此,心下恍然,片刻后又是大为诧异,“原来,如此?竟是,如此!”萧宁与晏述都知道,公主墓里空无一人,真正的公主陵寝在一旁的杨美人墓中。 “当时我听你说,他命你暗中移棺之事,我只当他想成全了与娘亲的夫妻之名,啊,也不对,”萧宁低声笑着摇摇头,“美人不过是妾。”停了停,他又道,“不曾想,他竟是打着这主意。这样想来,他非逼着我坐上如今的位置,怕也不过是为了求一个‘死同穴’罢。呵!说得倒是好听。” “宁宁?”晏述藏着一丝不安开口。 这许久不闻的称呼落在耳中,萧宁忍不住轻轻一颤,猛然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晏述,“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晏述微微转过头去,望着不远处跃动的光斑,道:“宁宁。”说罢,他忍不住轻笑了声,方才道:“不乐意么?可惜,这么多年,改不掉了。” 萧宁怔了怔,想起年少时,自己曾十分孩子气地抗拒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而如今,除却眼前人,再无人能唤此名。萧宁心中一时似喜似悲。他阖了阖眼,方才晏述的话似乎给了他莫名的勇气,他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开口:“阿述。” “嗯。” “你当真没有事情想告诉我吗?”萧宁说话也不曾转头。 晏述低了头,半晌却有些突兀地笑了声,声音里陡然带了几分生硬,“你呢?没什么想说?” “我?”萧宁微微蹙眉,终于偏过头看了对方一眼。 “为什么,”晏述的声音低得有些闷,“不是我?”为什么,是镇南,是丁岭,为什么你选的不是我? 萧宁无奈,却在对上对方的眼神时愣了愣,他第一次在这人的眼中看到如此明显的情绪起伏,到底还是软了语气,道:“本就是父亲的安排,我只是懒得改,镇南军确实更近。何况你不缺这功绩,何妨给了丁岭?”两人其实都清楚,晏述何止是不缺,实在是不能再加,不然便是如今这番功高震主的情势了。 晏述默然,许久才开口道:“是我,设计误导了镇南军。” “章询曾试探过我,我留了心,我猜你必然留了后手,只是,我原以为,会是我。”晏述语气有些古怪起来,“可惜,我一直没等到你的消息,甚至因为担心我提早回京,连先帝薨逝的消息都特意押后了几日。宁宁,你敢说,不曾防备?”这番话分明是逼人之势,却生生被他说得伤感万分。 萧宁显是怔了怔,方才开口:“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想的。”继而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移开目光轻笑了笑,“阿述,我本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原来……呵!我们,究竟是谁心存疑虑?” 伽蓝寺之行数日后,萧宁与柳一弦喝茶时,说起伽蓝寺之事。 柳一弦明显对出云大师与萧宁密谈之事颇感兴趣。 萧宁听他问得有几分试探之意,忍不住摇头笑道:“一弦明明猜到了。” “果真?”柳一弦大为诧异,猜到是一回事,萧宁自己承认是另一回事。 萧宁点点头。 “那,为何?你就打算这样了?”柳一弦忍不住急切道,一时倒忘了君臣之礼。 萧宁道:“他不过是个孩子。” “那可是谋逆之罪!”柳一弦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量,“你倒是好胸襟。” “他已然知错,且遁入空门。我这个做叔叔的,非得赶尽杀绝,岂非显得太过绝情?”萧宁笑笑道,“你让我宫中那位怎么想?” 萧宁口中所指自然是这些年一直养在身边的萧泱。许是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昔年的影子,又或者单纯因为是太后的临终嘱托,萧宁视之如己出,萧泱也和这位小叔叔感情深厚。 “小殿下是个聪明孩子,会理解的。”萧泱如今仍跟着柳一弦学习,唤柳一弦一声“先生”,以师生之礼相待。 “聪明自然是好事,但你也不要太过严苛,小泱儿如今都不像个孩子。”萧宁眉目间颇有几分忧虑,抬头看了一眼对面人抱怨道。 “是。”柳一弦从善如流,显然明白萧宁转换话题的意图,却不愿放过,“但小殿下如何,无关伽蓝寺那位如何。陛下当真要放过?那人的身份在那里,又岂是能轻易逃出红尘的?” 萧宁低头想了想,方才道:“我实在不忍心,况有出云大师作保,也不好拂了大师的面子,是不是?” “可,若有一日,再有人……” “不会了!”萧宁果断道,“不会了,一弦。”他停了停,又笑笑,道,“若真有那一日,大约便是天命,那我也认命。” “认命?”柳一弦蹙眉。 “是啊,我如今是天子,都说天子是上天之子,那,子不违父命嘛。”萧宁玩笑道。 “你啊!”柳一弦哭笑不得,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连连叹气苦笑,“萧宁啊萧宁,我倒不知你这是悲悯,还是通透了。” 萧宁眨眨眼,笑容是十足十的温文尔雅,“我么?算不得通透,也不敢称悲悯,不过是敬生悯死罢了。” “敬生悯死?”柳一弦默然,然后方才了然似的轻笑了声,“这个说法,倒是合你。” 萧宁笑笑不语。 柳一弦静了片刻,又问道:“那晏将军呢?” “阿述?”萧宁困惑,“阿述怎么了?” 萧宁过分亲昵的叫法令柳一弦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你当初等的不是晏将军吧。不然小薛公子当时又去了何处?” “这次的事,陛下怕是另有安排。那日该到的不是北庭军。” 萧宁点点头,“嗯。本来应该是小丁子的镇南军先到的,但,好像出了些意外,小远他没接到人。” “意外?”柳一弦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他打算先把事情弄明白了,“不知下官是否有幸知晓,原来该是如何的?” 萧宁笑了笑,道,“若是一弦,自然无妨。” “此一事,大约可算是我算计了卢氏。卢氏之事,我一直知晓,章询当值那日,我头一日便秘召了李杉,命他第二日带队加练。从他们操练的场地入宫另有一道,正好能阻断进宫之路。我那时曾想过,若章询临阵退缩,我可否当作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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