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萧宁没有自己预想中的诧异,反倒松了口气般笑了笑,然后又问道:“为何?他为何不愿告诉我?” “你让陛下告诉你什么?是告诉你先帝夺人所爱,还是告诉你已故的杨太妃旧情难忘?” 萧宁一时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事关杨妃名节,皇家颜面,自不能公诸于天下。陛下不能损先帝之名誉,更不能置柔嘉殿下于险境。” 萧宁怔怔的,忽插嘴问道:“那,先帝知道吗?” “知道。你在奇怪,先帝如何能容柔嘉殿下安然长大?”察觉萧宁流露出的困惑,温衍勾了勾唇,“我也好奇。” 萧宁愣了愣,半晌方又问道:“这些事,你如何知道?” 温衍轻声笑了笑,手指勾了勾发尾,“阁中确无当朝事,只是我另有机缘罢了。”她抬头轻扫了一眼萧宁,又道,“但,我不愿说。” 萧宁一愣,而后略带几分无奈地笑了声:“我知道了。” 温衍笑笑,抬手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而后蹙眉低头思量片刻,又抬头道:“你的事问完了,我却也有一事想问。” “何事?” “为何,服毒?”温衍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但萧宁却分明敲出几分逼视的意味来。 他笑笑道:“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温衍无奈,“已是离别,仍无实言?” 萧宁神色微凝,片刻之后却是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我又何必骗你?”温衍不答,果然萧宁又接着道,“但确实还有些别的原因。” “为什么?” “为什么呢?”萧宁笑,“因为是私刑啊。无论什么立场缘由,除了天道与律法,本就不该有谁私自判定刑罚、夺人性命。但是,律法不公,天道虚缈,我要的公正偏偏只能这般去讨。”萧宁的语气平淡如常,“可我擅动私刑是罪,自该伏罪。” 温衍皱眉。 “可惜,哪有那么想当然的事啊。”萧宁又笑了笑,忽想起皇帝那日威胁他的语气来。 温衍心下暗叹,却又不便多说什么,也就正正经经地道了声珍重,启程离开。 温衍离京后数月,入秋风寒,太后夜宴时不慎吹了风,受了寒,至此一病不起,虽有林先生悉心照料,但太后年事已高,终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太后薨逝,萧宁伤心过度,竟至于大病一场,身子愈发瘦削,每每瞧着竟似要被风吹去了似的。后经调养,虽是慢慢健壮起来,但按温青黛的说法,到底伤了根基,只怕老来受苦,萧宁却不甚在意。 第22章 君心难测 宣仁十三年暮春,天气多变,皇帝偶感风寒,逾月,病情加重,遂将朝政之事交由太子暂摄。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直到夏末才有了起色。两月间,萧宁的表现说不上多出类拔萃,却也令人挑不出错处。如今,萧宁背后是太后留给他的薛家,自己也算表现得不错,朝中原先那些质疑也就渐渐消却了。 廊外枫树,秋色渐染,风悄悄穿过竹帘缝间,吹拂过鬓边的几根散发,晏述神色微动,不自觉望了眼窗外。对面人察觉到他的不专心,棋子轻敲了几下,晏述立刻回了神,忙敛目垂首,恭顺道:“陛下。” 皇帝似乎也不在意他这小小的出神,只和煦地笑了笑:“该你了。” “是。”晏述忙点头,抬手落子。 这日身体渐好的皇帝不知为何来了兴致,将晏述召进宫来下棋。两人从午后下至暮色渐起,皇帝一直专心对弈,偶有开口也是指点晏述的棋艺。皇帝棋艺精妙,为当世大家,晏述的棋艺虽说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但到底不敌,来来回回间已输了好几盘。 皇帝忍不住连连叹气:“你这小子,这么些年,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 “臣已尽全力,是陛下棋艺……” 皇帝皱眉摆手道:“你也来这套?你的棋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能不知道?” 晏述有些讪讪地低头。 “你啊!”皇帝低头又看了一眼棋局,无奈道,“说你没有进步,倒确实是冤枉了你。”皇帝想起数年前,那时晏述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刚刚被威逼利诱着为自己做事,总是一副恭顺克己的模样跟在自己身边。某日,皇帝难得的兴致好,便拉了他一块儿下棋,那是皇帝第一次知道这位事事好强的小公子还有不擅长的事。故而后来,若有闲暇,他便常指点晏述的棋艺,断断续续教了几年,也算长进不少。 “你今日有心事?” 晏述垂眸,“近日杂事多,有些累罢了。” “是么?”皇帝不置可否,“储君之事已定,你和小六也和好如初,还有什么大事值得你劳心伤神的?” “并无。”晏述平静道,“或许正是无事劳神,倒有些不习惯了。” “哦?”皇帝轻笑,又落一子,“虽说大事已定,但朕许你的似乎还没兑现,你倒是也只字不提?” “许我的?”晏述一愣,片刻之后方才想起了当初皇帝玩笑般说的那句“将萧宁奖给他”,心下好气又好笑,继而也落了一子,轻笑道:“您明知道,当初臣为何愿为您所驱使。” “怎么?天子之诺,你也不信?” 晏述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不紧不慢地答道:“臣不敢不信,只是当日您并非许诺,而是提议,臣记得臣当时并没有接受您的提议。” 皇帝落子的手微微一顿方才落在棋盘上,他轻笑,“你们年轻人的记忆果然好些。” “陛下心怀天下,寻常小事,不值得您劳神记挂。”晏述平静回道。 “儿女之事,在父母这儿哪有什么小事。”皇帝语调温和。 晏述微微弯了弯唇,明白皇帝今日非得探一探自己的心思了,“太子殿下如今仍愿视臣为至交好友,于臣,已是失而复得之幸。”他终于抬眸看了一眼皇帝,神色平和,“纵臣有些许痴念,又何敢因此令殿下生忧。” “痴念?不敢?”皇帝忍不住轻笑了声,“这话说得倒不像你了。” 晏述不解,“陛下心中,臣当如何?” 皇帝微微抬了抬眉,道:“朕以为,以你的性子多少也该挣一挣。” 晏述神色不变,道,“是。但我不敢。” 皇帝笑了笑,轻声道:“倒是可惜。”萧宁那个容易心软的性子,晏述若想争一争,这事未必就成不了,毕竟那是晏述。 晏述未曾听清,抬眸有些疑惑地望向皇帝。 皇帝笑着落了一子,道,“你又输了。” 晏述微微一怔,低头去看棋盘,果然又输了,此局终了。 看着晏述默默收拾了棋盘,皇帝又道:“若是晚了,你便去承乾宫吧。” 晏述动作一顿,抬头道:“今夜,殿下恐怕不在。” “不在?” 晏述手上一面有条不紊地整理着,一面答道:“今日柳公子到京,殿下接他去了。他们久未相见,想来今夜得宿在别苑了。”半月前,皇帝下旨,任命云麓书院弟子柳一弦为吏部侍郎,算算日子,柳一弦确实也该到京了。 “哦?”皇帝随手捡了两枚棋子,在手中轻轻晃了晃,玉石棋子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你怎么不去?你和小六子最近不是老在一块儿吗?” 晏述平淡道:“他俩重逢,我,不合适。” 皇帝一听此言,哑然失笑,继而又问:“你还恨她?” “不。”晏述下意识摇了摇头。皇帝投来略带怀疑与揶揄的眼神,他的眼前却隐隐浮现,那一院盛放的绿萼,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平静道,“我从未恨过柳姑娘。” “是吗?”皇帝愣了愣,倒是对他的平和有些意外。 晏述稍稍垂目,低声道:“我本就没有恨她的立场。”他顿了顿,勾了勾唇,用愈发冷淡沉闷的语气轻声道:“事到如今,我连怨她,都没什么资格。” “啊,也对。”许久,皇帝方才喟叹般赞同道,然后将手中的棋子投掷回棋盒,道,“既如此,我也该放你回去了。” 晏述起身默默行了礼,便打算退下。他还未抬头,皇帝又出声道:“阿述。”皇帝的声音里藏着几分感叹与无奈,若此时晏述留心,大约还能听出些犹豫与考量,甚至有几丝不忍掺杂其中。 “是。”但晏述只是低了头,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着,下一步的吩咐或任务,一如既往。 皇帝一时没有再开口,而是默默打量起眼前这个跟在自己身边数载的青年来。 晏述在这诡异的沉默里逐渐不安,他有些犹豫地想要抬头,此时皇帝却终于再度开了口: “去北境吧。” 晏述一愣,有些反应不及,而下一个瞬间竟冒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来,他自己都有些不明所以,故而更生出三分无措来,最后却仍只是低了头,恭顺道:“是。” 晏述去后,皇帝对着那棋盘兀地笑了笑,“长进的,何止是棋艺?” 次日朝堂上,皇帝下令,封晏述为镇北将军,率北庭军,驻守北境,令其九月赴边到任。又数日,魏国公晏皓上疏,自称老迈,请求致仕返乡。皇帝稍稍挽留了一下,心中也明白他的心思,不几日也就准了,于是晏皓把爵位给能干出色的小儿子袭了,自个儿便打算回乡找早几年归隐的大儿子去。这一来,无论是哪个方面,晏述都可谓是一时“风光无二”。 那一日,晏皓接了恩旨,一入大门就看到自家小儿子忐忑不安地等在前院,落日的余晖笼着整个院子泛暖意,偏偏唯有晏述立于架下阴影处,黯淡落寞。晏皓心里有些堵,明明是答应了早逝的夫人要好好养护的幼子,为何偏偏最是辛苦,最是委屈呢? “父亲。”那厢晏述已经快步上前唤道,眉宇间倒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无妨。”晏皓摆了摆手,继而又拍了拍晏述的肩,叹了口气道,“述儿,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好好保重自己,莫让奶奶为你忧心。” “是!”晏述低头应道,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小侄儿可好?” 晏皓摇了摇头,轻叹,“总算是无性命之忧了,只是这药,也不知何时能停了。” 晏述一愣,然后道,“那兄长他?” “他很好。”晏皓道,“倒是当年之事,他一直觉得愧对你。” “兄长不曾愧对我,往日种种都是我甘愿的。”晏述轻摇了摇,然后轻笑,“何况如今倒是我得了便宜,白白得了个国公之位。” 晏皓望着这个一向最是疼爱的孩子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他将晏家交给这孩子,并非要他为家族做些什么,只是望着这晏家家主的身份能护他周全。 晏述离京赴北境守边时,几乎所有人都道君心难测,帝都中议论纷纷,有人惋惜,有人窃喜,有人心有戚戚。 而在晏述赴边的次日,柳一弦在萧宁宫中做客时,谈起此事也是感慨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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