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回帝都,给本来令人欢欣的捷报平添了一抹阴霾。 薛知远之死,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都有诸多猜测,但不管原因为何,不可否认的是此一事对当时燕朝形势的影响。 柳一弦乍听闻此事,心头一阵剧痛,待稍稍回过神,头一件事便是往宫里去,既非往宣和殿,也不是清安殿,而是直接去了承乾宫看望另一位学生。 他到的时候,萧泱正在写字,写字的手很稳,但萧泱不肯抬头。柳一弦上前一把夺下萧泱的笔来,双手捧着萧泱的脸逼着那孩子抬头看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果真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柳一弦心下大为不忍,未曾多想,他伸手便将那孩子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和如同安抚一个惊慌无措的幼童。萧泱很沉默,柳一弦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他们什么也没有谈,直至柳一弦离开前,他问萧泱,可怨陛下? 那孩子摇了摇头,只是道,不是小叔叔的错,他,很辛苦。 柳一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眼底一片柔软。 离开承乾宫,柳一弦马不停蹄地往清安殿走,却没有在大殿内见到想见的人,唯有一位不知已等了多久的永宜公主。 月过中天,柳一弦与雅格娜坐在殿内的台阶上等着不知去向的君王,仲安早已退到殿外等候。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柳一弦望着远处跳动的烛火,有些突兀地开口道。 雅格娜答得冷淡直接,“我也是。” “您好像不太喜欢我?” “彼此彼此。” 柳一弦挑了挑眉角,道,“怎么会呢?您可是我们的贵宾……”听到雅格娜讥讽般的一声轻笑后,柳一弦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位公主不知何故久居燕都,瀚北居然也毫无反应,不得不令人生疑,无奈道,“我是曾经猜忌过您,但卢氏之乱后,”直到那时亲眼见到这位公主殿下如何护着萧宁,柳一弦心中不免也甚是感念,“我相信您对陛下是真心相待。” 雅格娜听他一番话,沉默许久,才又开口轻声道:“谢谢。” “您今日来,是担心陛下?” “你不是吗?不过,我听说,柳大人先去了承乾宫?” 柳一弦点头,“是。小殿下和薛将军自小相伴,情谊非同寻常,难免令人担忧。” “此一事,最痛苦的却未必是他。”雅格娜极快接道,“薛知远,是薛太后所托,北境之行,是萧宁哥哥一力促成,故而萧宁哥哥心中,此事是自己的过错。再之薛将军事,魏国公难辞其咎,挚友背离欺瞒,于萧宁哥哥,更是雪上加霜。所以,我担心他。” 柳一弦一愣,雅格娜所言,他并非想不到,只是接到消息的那一刹那,关于萧宁,他的第一反应只是魏国公当防,陛下应有所备,至于愧悔伤心,似乎不该是一个帝王相关之事,或者,不是一个臣子该为君主操心之事。柳一弦蓦然惊觉,自己已在不经意间,将萧宁和自己放在君臣之位上,早非旧日的知交好友。 柳一弦沉默,雅格娜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与他一道在殿内安静地等待着。 两人一直等到朝霞漫天,才终于见到了踏着晨光而归的小皇帝。 面对急急迎上来、问着昨夜去向的两位好友,萧宁罕见地撑起一个疲倦的笑容,简单道:“清思小苑。” 雅格娜和柳一弦一时都有些尴尬地愣在了那儿,萧宁口中的地方,他们全然没有听说过。但萧宁一脸倦意地说要休息,两人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好行礼告退。因全程注意着萧宁,他们不曾看见身后的仲安,那一霎的诧异震惊与不可置信。 没有人知道,清思小苑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后世能从斑驳的史册间知晓的唯有:那一年,薛知远战死北境,燕朝君臣由此生隙。 无论萧宁心中如何介怀薛知远之事,但北庭军大胜却是不容他回避的事实。大军凯旋之日,他也只能该封赏的封赏,该嘉奖的嘉奖,该抚恤的,多加抚恤罢了。诸事稍定后,柳一弦寻隙问了萧宁一句,甘心吗? 萧宁唯有苦笑而已。 数日后,柳一弦进宫陪萧宁下棋。 两盘棋罢,萧宁终于忍不住提起那夜之事: “小远的事,不是魏国公的主意。” “不是?” “是陈章。” “陈章?”柳一弦皱眉,语气不由便带了几分嘲讽。众人皆知,名义上陈章虽仅是晏述的副将,实则却是北庭军师,晏府谋士,深得晏述信任。陈章的主意,可不就是晏述的主意吗? 仿佛明白柳一弦所想,萧宁却是摇了摇头,道,“他曾应许我。” 柳一弦还想辩些什么,萧宁却抬手示意,阻止了他,“只是他身为主帅,此事如何能不知情,不过是……” 萧宁的话戛然而止,柳一弦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薛知远事,魏国公确是无干,却非无辜,他明知手下人有此图谋,却放任自如,终至于如今田地。 见柳一弦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萧宁又接下去道,“陈章此次有大功,虽则于墨山一役,有误判之过,然则返京前,大将军已按军规惩治了一番,我如今再添刑罚,未免有苛待功臣之嫌。” 这些话,萧宁不说,柳一弦也很清楚,萧宁登位不久,刚除了卢氏,如今再为了明面上的过失之错严惩有功之人,未免令朝臣寒心。可萧宁说得此般详尽,反倒令柳一弦意外:“陛下,在生气?” “生气?”萧宁一怔,半晌才终于恍然,却不免苦笑道:“是了,倒是我想错了。” 柳一弦叹道:“陛下与魏国公虽是自小亲厚,但时移世易,您如何还能一如往昔相待?” 这些话,萧宁不是不懂,可是晏述于他,到底是不同。故而那夜,他独身前往清思小苑。子夜未至,萧宁就等到了那人。他知道那人一定会来,就好像那人知道萧宁一定会在这里等他。 “为什么?”没有寒暄,没有前言,萧宁开门见山。 “战场总有意外。”晏述的声音是令人心寒的平静。 “意外?”萧宁咬牙道,“果真是意外?” “陛下以为呢?”晏述抬眸看了萧宁一眼,幽冷的夜色掩去其中晦涩难明的情绪。 萧宁被这个称呼喊得心中一堵,不由也沉下脸色,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清楚?是陈章吧!” “是我。”晏述果断道。 “晏述!”萧宁不由提高了音量。 “陛下怀疑陈将军?”晏述冷笑道,“那与怀疑我有什么差别?陛下心中对魏国公府戒备,不然也不会将小薛将军派至我军中了。” 闻言,萧宁只觉身上一阵发冷,忍不住扶额,头疼道:“你非要如此吗?” “难道陛下不疑?何必借他人名义,这天下谁不知陈章是我心腹,他行事自是出于我授意。” “不是你!”萧宁坚定道。 晏述冷笑一声,道,“陛下还是莫要太自信了。” 萧宁忍不住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拉住晏述的手,几乎逼视着晏述的眼睛道:“你答应过我,我知道你的脾性。” 晏述不自觉侧头避开,轻声道:“未必如旧。” 萧宁仍是定定地望着他,道:“不是你。” 晏述狠了狠心,稍稍使劲挣脱开萧宁的手,冷声道:“若不是我,也就不是陈章!若是陈章,我当与他同罪!” 萧宁默然,许久终于苦笑道:“我竟以为你是来解释的。原来,原来……呵!好一个镇国大将军,好一个魏国公!” 晏述指尖不自觉用力,他咬了咬舌尖,到底还是没忍住道:“你在乎那个孩子,我自也有绝不能舍弃之人。” 这是晏述这晚说的第一句稍有示弱之意的话语,萧宁一时倒愣了愣,片刻后方才道:“所以,你非保陈章不可?” “陈将军有功,陛下要因疏忽之失而斩杀有功之臣吗?”晏述的声音又转为冷淡平静。 “好!好!”萧宁气极反笑,“你们倒是做得周全!”言罢,萧宁便要拂袖而去。 “是我的过错。”晏述清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幽幽传来。 萧宁不由住了脚步,却不曾回身。 “是我让陈章教导他,是我嘱托他们好好待他,我本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可是,他们好像弄错了。” “其实,他们有所谋划,我本该知晓,但,我有意回避了关于薛知远的所有事情。”他有意忽视那个孩子,有意避免与那个孩子的接触,才失去了在第一时间阻止陈章的机会,可以说,是他的漠不关心最终造成了如今这个结果。 “为什么?”萧宁不由攥紧了拳头,拼命克制自己扑过去抓对方衣领质问的冲动。 “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萧宁困惑,转而变为愤怒,很快却又在对方的话里感到极度的无力。 晏述道:“我不喜欢,你喜欢他。”萧宁对薛知远的那种信任与亲近,令他感到嫉恨,那是他再也不能从萧宁那里得到的东西。 “是吗?”萧宁苦笑,“你知道,我为何喜爱小远?” “我知道,”晏述冷冷道,“所以,我不喜欢他。”他停了停,道, “他,终究不是。” 晏述知道,萧宁在薛知远身上看到了他曾经的样子。可薛知远越是像,晏述越是恼怒。 十三岁的晏述早已不在了,那个天真骄傲的少年早已消失在宣仁六年的中秋夜。 萧宁一怔,但依然决定再争取一下,“我最后问你一次,薛知远之事,陈章可有过错?” “有!”萧宁心下一沉,果然晏述的下一句并未让他“失望”,“疏忽之失。” “晏述!”用近乎逼迫般的语气,萧宁一字一句道,“按你先前所言,陈章无错,此罪归你。作为大燕之主,朕确实不能妄动有功之臣,然而,作为萧宁,我永不能宽宥有罪之人。你,如何选?” 晏述在萧宁那句“永不宽宥”出口的瞬间猛地抬头,两颊的肌肉几乎在一刹那紧绷,动摇挣扎的痛苦在他眼中闪过,可是他终究摇了摇头,仍旧道:“陈将军,疏忽之失。” 而正是这句“疏忽之失”,终令他与萧宁,站到了彼此的对面。 此一事后,至永康三年定西北,晏述与萧宁之间,再不复昔年亲密。 第27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永康三年,西北大捷,安西归附。北庭军班师回朝之时,燕帝萧宁亲往城郊相迎,可谓君恩甚隆,可凡是当日在现场的,几乎都能感受到帝王毫不掩饰的冷淡。不过对于朝臣而言,早已是见怪不怪的常事了。永康二年初,薛将军出事后,因燕帝并未借故对魏国公发难,起初众人以为此事并无太大影响。但不想就在几日后,薛将军的葬仪上就发生了变故。因好友离世而伤心过度的萧泱殿下当众打了魏国公,而稍后赶到的皇帝却只是轻飘飘地让萧泱殿下当面道了个歉。虽然皇帝向来宠爱自己这个小侄儿,但也素来奖罚分明,并不溺爱,何况被当众难堪的是魏国公晏述。一旁的国公门人不服,认为如此对待功臣太过无礼,却被皇帝以萧泱殿下伤心失控、理应体谅为由挡了回去。皇帝的态度显然不容他人再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在场的人也都明白了,皇帝虽未在明面上为难魏国公,但心下未尝没有怨恨,之后的种种冷淡似乎也顺理成章起来,至永康三年,朝臣们早已习以为常。
46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