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宣仁末年,魏国公权势大盛后,朝中便不少人有示好投诚之意,毕竟所有人都看得出如今的燕帝性子亲和,远不如先帝强势威严,手段更是不及先帝狠厉。只是魏国公的反应实在冷淡,那些示好的官员们皆由陈章出面笼络安抚,所谓的国公门下,不少却连国公的面都未曾见过。但如今,魏国公权倾朝野,不论他本人如何,他手下却难免人心暗动。 从城郊君王亲迎,到宫中大殿封赏,陈章发现自家将军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向聪慧过人的军师将大大小小的事捋过一遍,仍是猜不透晏述究竟是为了何事。直到那位年轻的帝王起身离开,陈章不经意瞥见了晏述跟随而去的目光,心头忽地一亮,闪过一个模糊而离谱的念头。 但还没等陈章找到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测,唐家小姐进京的消息却先一步打破了帝都表面的平静。唐小姐是唐老太师的嫡孙女,唐家的小姐们,素来便是大族仕女的典范,而这一位,更是出了名的才女和美人。唐家此时送人进京,众人皆猜测着,这位唐小姐怕是为着燕帝身侧的那个位置而来。 柳家小姐故去后,初时为顾及萧宁心情,后来又因储君之事凶险,景和王府便一直不曾有过女主人。再后来,萧宁成了储君,但不久先是太后大丧,又是先帝崩逝,萧宁便也从不曾有过太子妃。如今的后宫中,有位分的便唯有一位原为王府侍姬的丁昭仪,但听闻也并不得宠。后位空置,便不免有人动了心思。新帝登基,先是追封先郡王妃柳氏为文懿皇后,再是待柳氏门人优厚亲近,不久前更提拔了文懿皇后胞兄柳一弦柳大人为左相。柳一弦虽年少有才名,但到底资历尚浅,如今做了这燕朝史上最年轻的左相,一来有人猜测是为了制衡那位同样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的大人,二来又何尝不是因了当今天子对早逝的妻子念念不忘。 只是逝者已去,并不能对那些高门大族造成任何妨碍。比起帝王心心念念的亡妻,那个先帝亲封的永宜公主才是各家眼中通往后位最大的障碍。先帝的心思,众人明白,可偏偏新帝却好像一直将那位瀚北小公主视作妹妹,并无半分封后的意向。久而久之,便难免有人动了心思。而今唐家小姐进京,分明便是唐家有了打算。燕国几大世家中,卢氏大损,薛家、晏家、柳家又都没有适龄的嫡小姐,唐小姐的家世便已占足了十成的优势,加之她本就是一代佳人,人人都说,若无永宜,后位定归唐家。至于永宜,到底是外邦人,燕人心中,自然是偏向唐小姐的。 唐小姐进京实在算不得小事,故而第二日,陈章在国公府前厅议事后,特意留了留,打算与晏述谈一谈此事的影响。 晏述见陈章独自留下便猜到了他的意图:“想问唐家的事?” 陈章观察了下晏述的神色,道:“听说公子见过唐小姐了?”陈章早年间便跟着晏述,称呼一直未曾更改。 “你那位学生倒是有心。”晏述冷声道。 陈章忙道:“伍皓觉得这是个机会,只是不敢说。”伍皓是陈章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晏述前阵子去安俞郡巡查,陈章未去,跟着的是伍皓。 “什么机会?”晏述皱了皱眉。 陈章瞧着他神色不对,知道晏述并不赞同,但他既是问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伍皓说,您在安林救过唐小姐,她似乎对您很有好感。与唐家联姻,于我们大有益处。” “联姻?”晏述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唐家为何送人进京吗?” “正是如此,才更不能让唐家……”陈章急道,但一眼瞥到晏述的神色,心头一惊,忙住了口,讪讪道,“我知道公子没有那个心思,但陛下未必如故。如今魏国公府权势正盛,动您不得,但若陛下有了唐氏,只怕,情势有变。就算您忠心一片,岂不闻功高盖主?” 晏述摆了摆手,只冷淡道:“他若真要做什么,也不缺一个唐氏。至于你们的心思,不要动到我府中来。” 晏述的语气无甚起伏,但陈章分明听出了几分警告之意,忙低头领命道:“是!”转而又想起一事来:“那,今日唐府送来的赏秋宴请帖,要回掉吗?” 晏述微微困惑:“唐府宴会?” “听说也请了陛下和柳大人。” “陛下?”晏述皱眉,“他要去?” “听说已经应了。” 晏述的眉头愈发紧皱。 陈章稍稍等了会儿,问道:“那,您要去吗?” “去!”晏述下意识脱口道,但很快推翻:“不,还是不去了。” 陈章愣了愣,然后神色微微一僵,似乎确认了什么,眉目间闪过一丝叹息神色,答道:“我知道了。” 五日后,唐府宴会散席,沾染了一身酒气的陈章,却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独自步行去了魏国公府。 国公府庭院西南角水阁上,晏述白衣散发,半倚着雕花石栏,望着身旁临风饮酒的好友兼下属,问道:“席上没喝够?” “我宴席上未曾饮酒。”陈章道。 晏述皱眉看了他一眼,神色间有些许不解。 陈章为他解疑:“现在是为了壮胆!” 晏述愈发困惑。 陈章兀自笑了笑,道:“陛下今日虽去了,但走得极早,看来唐家未必就能如愿。” “哦。”晏述冷淡道。 “公子可安心了?” “我安心什么?”晏述皱眉,“我本就无意于唐家。” 陈章摇了摇头,喝下好几口酒后,方才道:“不是唐家。” 晏述心头大骇,立时转头盯着陈章的眼睛,像是在确认什么。 陈章带几分苦味地笑了笑:“公子从不说自己要什么,我只好一直猜着。如今看来,我错得厉害。” “陈章,你?”晏述心头一时又惊又恼又惧,千头万绪之下倒失了言语。 陈章恍若不觉,“公子于我有知遇之恩,自我入公子门下,便一生为公子之臣。公子想护国守边,我为公子守城;公子想开疆拓土,我为公子先锋;公子想登临高位,我为公子谋划。如今,公子想要天下至高的真心,陈章难道便不能为公子所用了吗?” “我?”晏述一愣,半晌喃喃道,“那,不过是我的私心。” 陈章道:“为公子谋,便是在下的私心。” “阿章……”晏述忍不住想要叹气。 陈章先一步截断他的话,叹道:“早知如此,倒是可惜了小薛将军。” 晏述皱眉,薛知远的事一直是他与萧宁的心结。 陈章许是真有些醉了,只是顾自碎碎念般说了下去,“小薛将军很有天赋,他可算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若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将。” “是么?”晏述神色不明。 “我心中十分可惜,却不能不动手。” “为何?” “他,很厉害。”陈章轻轻晃了晃脑袋,吐出一口气,道,“他不能留,不仅因为他是陛下的人,而且他,太出色了。作为老师,我爱惜他的才华,但作为北庭军军师,我害怕他的未来。” 晏述望着显然醉了的陈章,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教他时,是真心的。” “嗯,真心,当然是真心的。”陈章仰头笑了笑,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嘲弄意味,“他可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晏述望向远处的水上月影,目光悠远起来,正是陈章当时的真诚令他安了心,才渐渐全然不再干涉薛知远的教导和行军安排,也让薛知远失了防备,不曾质疑陈章当时的命令。但晏述实在不喜欢追悔往事,故而他开口回到最初的话题: “我知道,唐家不能如愿。” “嗯?” “他心中一直有人。” “是,文懿皇后?”陈章轻声问道,脑中却不觉浮现出某些陈年旧事来。文懿皇后柳氏,与眼前人也颇有纠葛。 晏述点点头,叹道:“我曾怨过,她久在那人心中,如今,我却为此深感庆幸,可笑吗?” 陈章只是答:“人之常情。不过我听闻,唐小姐与先皇后颇有几分相似。” 晏述笑笑道,“你以为,那人是爱那副皮囊吗?” 陈章想了想,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晏述抬手制止,晏述道,“阿章,这事你知道便知道了,往后也不必在意,说到底,也不过是我一点私心罢了。” “我明白了。”陈章点头应道,沉默片刻,又抬头轻笑了声,带着几分醉意开口:“只是有一事,我实在好奇。” 晏述挑眉,示意他问。 陈章便开了口,浅笑问道:“我好奇,公子缘何动心?” 晏述一愣,叹道:“时日太久,记不得了。” 陈章哑然失笑,只当对方不愿说罢了,他此时又是醉酒,又是困倦,便有些撑不住,实在是没了追问的力气,晃了晃脑袋,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晏述瞧着睡着的陈章摇了摇头,唤人将他安置到客房,自己回了枕风阁安歇。枕风阁是晏府后院的一处小高楼,天气晴好时,夜风习习,月色皎洁,人居阁上,枕风眠月,很是惬意。今夜对着半窗月色,满楼清风,晏述却没有半分睡意,陈章问的话犹在耳畔,他想起曾经自己问萧宁的话来。那时,他们还很亲近,他还能毫无顾忌地问萧宁,因何喜欢柳姑娘。萧宁是怎么答的呢?是了,他说,柳蔓蔓是他的光。 那时萧宁说话的神色与语气清晰得一如昨日,晏述转了转指间的那半盏“绿猗”酒,忽然想,萧宁对于自己,又是什么呢?也是光吗?不,必然不是,他与萧宁不同,晏家的小公子自小备受宠爱,是阳光下长大的天之骄子,他头一次见识这世道的黑暗还是因了萧宁的缘故。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中秋夜,晏述忍不住觉得好笑,于是他勾了勾唇角,放弃般想着,从那年那人落进他怀里起,他大约便是万劫不复了。那落入他怀中的孩子眼中倒映着碧空白云,人亦如游云般,自在无拘,但骄傲的小公子却动了念,妄想着留住浮云。可惜,他放弃骄傲,只身闯入那人身处的黑暗,却终与那人歧路而行,嫌隙渐生。 此后的日子,如陈章所说,萧宁对唐家的心思并没什么反应,唐府后来又曾借故办过几场宴席,萧宁都不曾出席,但也令柳一弦带了恩赏,以全唐府颜面。晏述虽不意外,却也料想萧宁此时压力不小,他心念一人,不愿结亲,但从宗室到群臣,无一不望着后宫之主的位置各生算计。时日一久,难免渐生猜疑,种种离谱的传闻便也甚嚣尘上,而最得圣宠的柳一弦难免首当其冲。宫廷内外的流言蜚语,晏述也听过一些,陈章在知道他的心思后,更试探着问过他的想法。晏述明白陈章的意思,若传闻有几分可信,晏述的念想未必没有实现的可能。但晏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流言只是流言。晏述话说得虽是清楚,可是那流言却还是令他生了几分艳羡,纵是那般不堪的传闻,但若是能与那人相关,竟也似有几分甘甜。陈章闻言暗自叹气,也不再主动提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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