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是王佐之臣。”少年声音清晰的落入他耳朵,那样的认真、诚恳。 段轻舟与他对视,“我等殿下登上王位的那一日。” 太阳慢慢西斜。 等段轻舟准备好练剑需要的工具后,太阳已经快要落入土地表面了。 金黄余晖落在他身上,他仿佛也散发着金光。 他将削好的木棍递到少年手里,随后便握住了少年的手,使出了第一个基本动作——横扫。 在握住少年因营养不良而比同龄人瘦弱的手挥出一道戾风的那一刻,看着少年诧异惊喜的神情,段轻舟心里忽的像是被什么冲击了一下。 骤然间,他觉得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流进心底。 那种无法用言语描绘的幸福的感觉。 他在这一刻,感觉自己真真正正是少年的师。 很久很久,不曾有这样的感觉了。 也很久,再难寻找这样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是在忏悔,忏悔曾经的师尊时做的稀里糊涂,什么也没有教授给自己的徒弟。 而今天他又成了太傅,牵住徒弟的手,未来可以用这只手引着他走向成君之路。 哪怕知道相墨和方书年是两个人,哪怕知道旧人难再、旧忆难追,他……还是要忏悔自己。 那些欠书年的,都要补给小墨。
第四十章 觊觎和窥探 书年…… 少年眼里有诧异,呆呆的看着他,“太傅!” 段轻舟猛然回神,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神不明所以,只感觉脸上有些冰凉,伸手一摸——竟然是泪! 他慌乱的拿袖子揩去,只感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绞着他心脏,痛彻心扉。几乎要痛的弯下腰去。 方书年…… 只要想起来,便苦涩的像是搁置久了的茶沫,又像醇酒日益的酿。哪里会有什么随时间忘掉就好了,疤就是疤,去不掉的。 都说神仙掌千愿,定无遗憾事,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心满意足? 到底意难平。 他将那些记忆用力的掖进心房深处,就像脸上被擦去的无踪迹的泪,被完全的掩盖住,被他的面具掩盖住。 段轻舟陷入了自己的心事之中,没有察觉少年看他的目光诡异。 …… 在太学的日子过得很快。 没了三王子的带头,其他的皇子无法再狐假虎威,那些对相墨的凌辱暂时先隐退了。 这让段轻舟省不少心。 不知不觉小半年就过去了。 年末深冬,寒风有些萧瑟,却吹不散亭台楼阁里的箫鼓之音。 朱门内,装饰金碧辉煌,歌台暖响,仿佛春意也到。 即使周国的边疆正受战乱,那战火的烽烟也波及不到王都半分。 王都美丽富饶,是最好的偏安苟且之处,整个城的风气都奢靡享乐。 富水江南,殷实繁华。 恰逢元日。 繁华更盛。 红灯笼高高挂起,街道上香车宝马穿梭而行。暗香盈袖间,回首惊艳的是那打火舞狮,火花随着爆破声飞溅。 护城河分道绕,缓缓的河水上扶着一盏又一盏的荷花灯。河岸边人夹两岸,弯下腰去放水灯。 人们熙熙攘攘,接踵而行,城中一片繁华热闹。 任谁来了,都得被这景象骗了去。 “传闻原本周国并没有水灯祈愿这一说,几年前周王突发奇想请道士做法,道士说天灯不如水灯。水润万方,福泽百世。周王就才加的这么个新习俗。” “六殿下喜欢这里吗?” 段轻舟看着少年望向千盏水灯时眼中恍惚的表情,温声问道。 “这不是什么道士想出来的,是我母亲,她喜欢水灯。她曾说过,周国依水得生,以水作媒传递祝福和祈愿念想是最适合的。” 在段轻舟的照料之下,半年内相墨的身高上了一大截,但声音还有些稚嫩,带着少年特有的清脆。 此刻说这段话时,又显得有些寥落。 因为思念。 少年站在河最冷清的下游的岸边,向上望去,看着人们放下承载着愿望的灯,而那纸灯又顺水而下,一盏盏经过他的面前。 就像荷花在他面前相继盛放。 记忆也翻涌上来。 很多年前,母后也曾带着他站在这里。她抚摸着他的发顶,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眺望,那一望无际的灯海。 此刻,母后的位置上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段轻舟问:“殿下,先王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脸上是陷入回忆后又挣脱出来的惘然,“温柔,良善,爱恨分明。”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她从小就教导我,我这一生只需做好王储,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做好分内之事,不必争抢,不用做不愿做的事。就像凌雪的梅花,不论百花如何妖艳,总有一天寒冬将至、群芳凋零,我便静静盛放。” “因为有她在,我也一直身处阳光之下,纵使被规训要成为端正的君子,却也在自己的方圆内随心所欲。回想幼时,只有幸福。” “可她没有告诉我,离开她后我该怎么活。她教我要做君子,要有道德有底线有恪守,却不会料到几年之后,君子会受辱,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这样的美好品质。” “我风光无限时,低头一看全是笑脸,可当我落魄潦倒,抬头一看背影遮天。” “——从我的世界里走过的只剩下恶人。” “我只有比恶人更恶,才能在被欺辱后爬起来报复、杀人后自觉名正言顺,不会因为有悖道德感而痛苦。” “而怎样做一个恶人,她没有教给我。” “她是相信人生来是善的,怎会告诉我众人皆恶?” “太傅,为什么越是良善的人,越容易被欺负?越是无恶不作,反而活的潇洒快活呢?” 段轻舟怔然的看着少年眼中的恨和泪水,嗫嚅了唇,陷入久久的沉默。 “我是没办法的,太傅。” “我没法把这些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过,没法忘掉我的母亲死在我面前的样子,没法假装自己还是以前,没法说服自己忘掉恨和耻辱。” “我只能自己摸索,怎样成为一个坏人。” “当我偶然一次机遇学会了用人尸豢养爬虫,忽然发现想杀一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 “第一次杀人时我也害怕,我厌恶手上粘稠的血干涸的感觉、恐惧被发现,又唾弃自己与母亲教的背道而驰。” “谁不是为了活着?” 少年的声音哽咽,“看这灯多美,母亲在时我也曾年年都来。如今在看,好像与三年前没有区别。” “但我却成了这幅样子。” “若母亲泉下有知,定不会再认我。” 段轻舟心被触动,伸手将比自己矮一些的少年揽住,放在怀里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她不会怪你。” 少年依偎着男人,两人领上貂裘的毛也交缠在一起,这是一个极近的距离,只隔着衣物便相贴了。 男人的怀抱太温暖,让他忍不住依赖、沉醉。 岸上熙熙攘攘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相拥的二人却像是被世界隔开了一般。 有烟花从远方地面升起,在空中炸开绚烂的火花。 那绽放的光,映着他们的容颜。 抬头,是灯花绚烂、皎月共长辉;低头,是河水绵延、花灯千万盏。 “殿下,许愿吗?” 他说。 “殿下,许个愿吧,人只有靠着幻想虚无的美好,才能有力量抵御冷漠的现实。” 他又说。 少年靠在他的胸膛上无声又崩溃的哭泣着,幼兽般痛苦呜咽,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擦干净了眼泪,松开男人的怀抱。 用有点哑的鼻音,“嗯。” 段轻舟浅浅笑了。 两个人从岸边走到街上,并肩而行,靠的不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疏远和疏离。仿佛天生就有默契,仿佛天生就信任且无间亲密。 段轻舟付了银两买的两份溶水纸,在店铺门口的摊位上折成荷花状,中间放了灯芯。 相墨不擅长这个,段轻舟让他学着自己折。 可他看了好几遍还是不会,折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形状不明,简直没法看。 倒是段轻舟自己,都折了五六个荷花灯了。 提议把自己折的给少年,“要不你用我的吧?” “公子,这花灯祈愿必须是要亲手折的才有用,要是别人折的就不灵验了。”摆摊的老翁笑着说。 段轻舟愣了愣,“也是。” 无奈,最后他只能手把手教少年。 为了避免和少年过多的身体接触,他只在一边拿着少年的手操作,这样非常困难,到最后折出来的东西也没法看。 少年看着手里几乎是船型的荷花,陷入了沉默。 段轻舟抿了抿嘴,也因为折出这样奇模怪样的东西而不好意思。 又问:“我想靠近些教你,殿……你介意别人离你近么?” 他本来想喊殿下的,一想到旁边的老翁能听见他们的话,便立刻换了称呼。 想起自己往常只要离少年近一些了,少年就会出现明显的排斥反应,所以也不敢贸然贴近,只能先做询问。 他完全忘了就在不久前少年还趴在他胸口大哭。 因为那时候少年都陷入了情绪的沼泽,他根本没有经过思考便下意识的将他搂住,也没觉得什么不对。 现在不是情绪占上风的时候,脑子就比较理智了。 回忆里鲜明的又全是少年的排斥别人接近的情景,一时有些踟蹰。 少年也把称呼改了,但却没再叫师尊,而是师父,“为什么会?师父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我怎会介意?” 目光赤诚。 段轻舟没想到他会叫师傅,看着这张与放书年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 回神,立刻解释:“从前我只要一靠近,殿下就会浑身僵硬,我以为殿下厌恶与他人身体接触。” “……这几年并没有人愿意接近我,一时间不太适应,不是厌恶师傅的接近。而且…现在也好多了。” 少年低着头,说话也轻轻的,像是委屈,让他听了有些心酸。 只是段轻舟看不见他阴影笼罩下的一闪而过的表情。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有渴望与贪婪,也有觊觎和窥探,可更多的还是占有欲。 这是一个心思深沉的算计者。 段轻舟也不会知道,少年面对自己时的示弱也早在算计之中。 毕竟,提出来看这元日盛夜的……是少年。 段轻舟并不是一个心思细腻敏感的人,很少去抓这些细节,此刻更是不曾想起。 他从前风流不羁,如今也是冷傲不好与人接近的性子,不论恨也好怨也罢,都是摆在表面的,从来没有被人用感情算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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