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政廷的嘴角的笑意只出现了一刻,便倏而消失,许是宋庭誉的那双凤眼太过悲恸,叫他心中也泛起了几分不忍。 可是话到嘴边,却冰冷刺骨:“我说……裕王殿下中了毒,他喜欢你多一寸,那毒就会深一分——直到最后,生生痛苦而死。” “咳咳咳——”宋庭誉猛然偏头,一口血咯出,连带着身体都无力下,直挺挺地向旁边倒去。 陆政廷眼疾手快,就要去接人,前者却已两手撑住床榻,将摇摇欲坠的身体支住。 半空中的手转变方向,趁机把上了脉搏,陆政廷方才还漠然的脸上严肃起来,懊悔后知后觉地爬上心头。 “你的身体,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陆政廷旋即出声。 宋庭誉身中寒毒,他早已知晓,只不过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分明在一个月之前他把脉时,脉象还没有如此凌乱。 “他没和我说过。”宋庭誉忽略了他的问话,再次抽手,抹上了被血染红的唇,声音虚弱沙哑,凤眸却恢复了几分清明。 “邢遮尽从来没和我说过,他中过情蛊……八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的记忆里,有那么多的缺失?” 陆政廷的眼中露出一丝不忍。 ——邢遮尽是清妃娘娘之子,当年清妃在他落魄之时出手相救,死后唯一的牵挂,便是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陆政廷作为仅剩的尊长,保护邢遮尽,也算得天经地义。 可宋庭誉也是他看着长大,两边都是肉,因而当邢遮尽要求他保密时,他真真切切得做到了。 直到八年之后,冬猎的惨状再次上演,埋藏于心底的秘密才承受不住,呼之欲出。 ——当日在边都客栈,他看见邢遮尽满身是血得被宋庭誉背回来时,心中便猛地出现一个声音在叫嚣,说“不能再拖了,不能再拖了。” 两边抉择而出,恩主之子终究占了上风。 邢遮尽这些年一共才受过多少伤,与宋庭誉相关的,便占了大半——当年他种下情蛊时,自己没能阻止,那么在八年之后,他便要狠下心,当一个彻底的决断人。 当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陆政廷错估了宋庭誉的伤势,未曾想仅仅剖出一半的真相,便险些将对方压垮。 “陆医师,你说啊……”屋中,宋庭誉面若金纸,暗红色的血迹已有些干枯,残留地挂在嘴唇上,显得异常扎眼。 他的声音沙哑,双眼通红,却顽固地抓着陆政廷的手臂。 刚才那一口血好像一盆冷水,将他整个人都浇醒了些,冷静下来,种种疑问和细节便窜上了脑中…… 八年之前,邢遮尽为何会中情蛊?是因为那场冬猎,由山鬼花钱的黑衣组织而下的么?……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这样想着,面前又闪过一些细节:崖底暗阁中的偶然靠近,邢遮尽忽然闷出的低咳、欲图细究时若有若无的转移话题…… 【有些站不稳,借我靠一会儿……】 右肩,仿若又出现邢遮尽额前滚烫的温度,那时被轻易转移过的注意力却在此刻无限放大。 【他喜欢你,八年之前就喜欢了——或许更久。】 所以说,当初在草屋暗阁中,邢遮尽与他的意外的对视,不止自己心动,他也因为心动异常,而遭受了情蛊的反噬么? 宋庭誉越想,心中便愈加绞疼,几乎要喘不过气,眼尾被硬生生逼出绯色,与灰败的面孔相称。 陆政廷别过头,不愿再面对这副面容:“今日是老夫鲁莽,宋公子还是不要再问了……” 他说着,便要起身,手臂却被人扼制地紧紧的。 “话留一半,陆医师未免太不仁义了些……”宋庭誉的惨白着脸,声音虚弱,却强迫自己镇静了神色,若有若无地释放出威压。 陆政廷尝试性地欲图挣脱,得来的却是更紧的束缚。 “您在害怕吗?” 宋庭誉目光沉沉,当思维清晰下来,纠缠嘈杂便会顺着理清…… 邢遮尽的身边,只剩下了陆政廷这么一个“亲人”,当年发生的事情,对方必然全盘知晓——他之所以告诉自己那所谓的真相,原因不过是一点:想让自己远离邢遮尽,以此救下邢遮尽的性命。 邢遮尽不愿意放手,那么放手的人只能是他。 只不过现在出了意外,陆政廷算无遗策,唯独没料到自己承受不住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急火攻心吐出了血。 他虽然想救邢遮尽的命,可到底清楚他宋庭誉在大塍裕王心中的地位,倘若真的出了人命,邢遮尽必然不会轻易释怀。 宋庭誉将一切都理顺了,自然不会就这么放他归去。 “我现在还死不了……您不用担心邢遮尽回来,届时我必定守口如瓶,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沙哑开口,继续道:“倘若您实在担心,大可以给我开一副速效的回气丹,确保万无一失。” “速效药最是狠毒,你在说什么胡话?!”陆政廷倏而喊出,面色严肃,眼神在对上宋庭誉略带笑意的瞳孔时,却蓦地泄了气。 他重又偏过头,将唇抿得严实。 言语中下意识的关切难以掩饰,宋庭誉心头泛起异样的一阵波澜,只是很快,便转变为了轻嘲。 陆政廷分明已经做了选择,没想到在自己说出这种话时,还是产生了激烈的抵制……搞的好像,他还没有被彻底抛弃一样。 不过,哪有人是不矛盾的呢? 心中的淡嘲褪下,连带黯淡的还有最初的慌张,宋庭誉重新看向陆政廷时,言语已带上了一些压迫:“既然陆医师不愿相信我的话,那么今日|你我便耗力于此,一直等到裕王回来,与他对峙便罢……” 他说着,身体微微松垮了些,眼皮沉重,就要闭起。 陆政廷的手臂却依旧被牢牢锁住,宋庭誉话至于此,他自然清楚是何意思,两厢权衡后,他终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双目闭了闭。 “当年的事……殿下是怎么告诉你的?”片刻后,老医师低哑的声音传过来,已带上了浓重的妥协。 宋庭誉知晓自己成功了,抓着对方的手松了些,因为泄气,险些真的体力不济昏倒过去。 “他说推我坠崖是因为早就看见了追兵,其余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一分也没有透露。” 陆政廷听罢,心中也是了然。 宋庭誉说的话与他内里所想一般无二,邢遮尽是他看着长大,很多事情,倘若不是宋庭誉再三逼问无法隐瞒,恐怕他能把那所谓的实情都闷到棺材里去。 他抬了抬眼,对上了宋庭誉略带凌厉的凤眸,静默几息,有些无奈笑道:“小公子自己不是也猜到了?何必再问老夫……” 他话有些藏头露尾,宋庭誉心中却清明万分,只定定停了片刻,便开口:“我是猜到了……当年在断崖边上,邢遮尽也受了伤,那伤恐怕不轻,说不准,比我自己才要严重三分——因此,才能昏迷良久,完美地错过庚子之变,酿成如今的大祸。” 陆政廷手一晃,看他的眼神更加认真了些,宋庭誉却只是报以淡漠回视。 ……他知道陆政廷在惊讶什么。 猜到邢遮尽当年受伤很容易,只不过将之联想到后续的庚子之变,在没有极端的敏锐力下,却很难发现。 “所以,我说得对,是么?” 陆政廷不说话了,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这是一个变相的默认。 不知怎么,在这一刻里,宋庭誉竟然慢慢地有些紧张,这份紧张莫名而来,致使他的喉头哽了哽。 他猜对了,那么…… “那邢遮尽的情蛊,也是那时候被下的吗?” 心跳不觉放快,他需要是是一个肯定的答案,一个能够将他的猜想,印证为事实的答案…… 可在下一刻,陆政廷却反问了他一句:“宋小公子,是想听真话?” 这位老医师的面孔忽然冷了下来。 心中的不安紧张在此刻强烈的放大,恍惚间,宋庭誉有些不想听这个问题的回答了,只是唇齿却快了一步。 “听。” 空气中短暂地安静,落针可闻。 陆政廷深深凝视着他,浑浊的眼珠里,似乎出现了几分挣扎,终于,那挣扎尘埃落定,他说出了一句让宋庭誉脊骨发凉,几乎要承受不住的话。 “不是。” 陆政廷开口。 “在冬猎意外以前,他就已经中了毒……准确来说,王爷身上的蛊虫是被引诱到自己体内的——” “——至于蛊虫原本的寄生体……” 老医师的话语一顿,声音更沉了些,浑浊的眼球盯向他。 “您猜猜,会是谁?”
第61章 章六十一:单薄的人影摇摇欲坠 细细麻麻的冷意从四肢百骸侵染而上,宋庭誉哆嗦了一下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在告诉着他答案,甚至连陆政廷的眼神都在暗示着真相,脑海中却飞快地闪烁过无数的残影。 不可能…… 不可能。 “是你。”陆政廷在此刻冷声下答。 耳边顿时嗡鸣一片,宋庭誉的精神已有些恍惚,细微地压了一下眉,面色苍白表情痛苦,通红的眼眶里有水珠在打转。 讶然悲痛到一定程度时,人表现出来的形貌,竟然是无声。 “不……怎么会?” ——怎么会?他曾经中过情蛊?可他为何没有半分印象? 陆政廷看着他挣扎的样子,眼中终究露出一丝不忍,宋庭誉的两只手都捂住了头,自然将束缚住自己臂膀的力道松下。 “小公子,老夫今日说的太多了……”他在这一刻起身退离,看着眼前的人无奈叹了口气,“您很聪明,自然知晓我说出这些意欲何为。” 空气中弥漫着粗重的呼吸声,宋庭誉几乎无意识地红眼,低着的头向下,落出眼泪滴落到床褥之上。 陆政廷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到底是心软,背过了身。 宋庭誉心系邢遮尽,在知晓对方身中情蛊,还是替自己担的这一遭后,必然会主动远离,如此一来,多余的事物便不必再言,也算是他最后能为宋庭誉做出的心软。 就此别过,点到为止,是最好的归属。 他重新低下头,要离开房屋,衣袖却被抓住,身体一瞬间的迟凝,终究偏头,宋庭誉红着眼,声音沙哑。 “我失忆了。”他的话语像含了一层沙,字句却用的肯定语气,好像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参透了什么一般。 陆政廷僵了一会儿,默认是最好的解答。 屋中烛火摇曳,勾勒出榻上单薄的人影,映照在墙面上的人甚至有些摇摇欲坠的模样。 哪里还有半点边疆将军的样子。 “是不是和我失忆有关?”宋庭誉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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