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诸臣松弛之时,一直大快朵颐的多尔忽然站起身,三步两步到了大殿中央,右手按在左胸前,向着座上天子行了一礼。 “陛下。”他浑重的声音一经响起,微醺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清醒了些。 垂首掩面的宋庭誉微微凝神,躲藏在碎发后的丹凤眼凌厉几分。 多尔半垂眼皮,唇角上扬,那礼仪只虚虚行了一半,就挺直地起身,舞乐退后的大殿中,他的声音便显得格外高昂。 “鄙臣此番前来,用意,想必陛下已经知晓了。”多尔轻佻的目光扫过四周:“不日前,陛下的求和信我国已收,今日到场,便是来商讨合约事宜。” 话如惊雷,炸响四方,一时间周围全部骚动起来,就连一直低头品鉴佳肴的裕王也微微抬起头,眼神锋利地看向颢砀皇帝。 颢砀皇帝当即冒出了一身虚汗,下意识伸出手指向面前的多尔,又在对方刻薄的眼神中讪讪收回。 “求和信?”那一边,邢遮尽面上的温和消失,漠然开口。 “不,皇叔,您听朕解释……”颢砀皇帝终是受不住,拍案站起了身,“使臣大人,你不是答应了朕暂且保密,怎可当众食言?!” 颢砀皇帝一直依附邢遮尽而生,这些年里,发出求和信,是他唯一对裕王隐瞒的事,本以为这是他挣脱外力的第一步,未曾想,和他联合的一方竟会当庭揭露出来。 分明先前,还是他让以自己的名义,举办这场晚宴,让诸臣到临…… 多尔对他的怒意只是抿唇带笑,似乎有些无奈:“陛下,总要拨云解雾的,早来晚来,不都一样么?眼下各位权贵欢聚一堂,岂不是商讨事宜的最好时机?” 颢砀皇帝几乎要站不直了,恍惚间好像意识到对方要打什么注意,手指颤抖,欲图再次发怒,却被一道威严的声音打断。 “使臣大人,在大塍的土地上,还请您勿混尊卑。”邢遮尽把宋庭誉轻轻松开,自若起身。 他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多尔面对颢砀皇帝时表现出的张狂,出乎预料地淡下了。 “当然。”强者的气势可以通过感知而来,多尔在他出言的一瞬便确认了邢遮尽的身份,恭敬地行了一礼。 那礼仪端正严肃,仿佛邢遮尽才是大塍之主,颢砀皇帝看得一愣,心里的预感更加强烈,隐隐有个声音要破洞而出。 他当初暗自寄去求和信,不过就是为了边境百姓得到安宁,可敌寇如此张狂,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答应,白日里多尔表明同意时,他本是喜出望外,还在惊奇怎么如此简单—— 现在看来,原来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得完全就是裕王的面子! 怪不得、怪不得…… 颢砀皇帝看向邢遮尽的眼神晦暗起来,另一处,梁惘淡漠斟酒,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第24章 章二十四:冬猎在即 “我燊郦之民最重尊卑,方才是我之过,还望陛下赎罪。”多尔转身,同样恭敬地对着颢砀皇帝行了一礼,只是看的,却为邢遮尽。 颢砀皇帝仿若一头被人牵着鼻子的牛,如今被他这话整的彻底下不来台,胸脯剧烈起伏,看邢遮尽的眼神几乎要伪装不住了。 多尔口中的“尊卑”究竟是谁为尊? 这些年里,“傀儡皇帝”的心结一触迸发,在外臣虚与委蛇的语调中,被安以重重一击。 届时,邢遮尽已走上前,对多尔发问:“不知贵国预备的合约是何样貌?” 多尔闻言转首,浓密的眉微微挑起,高昂起头。 “百年合约。”他粗狂的声音响彻大殿。 “往后百年,大塍年年进贡燊郦黄金千两,白银万两,金丝绸缎百匹,骏马千骑……剩余的牛角、鹿皮、茶叶等,我便不一一下列。”多尔一伸手,将一份清单垂直放下。 那清单长达数米,字字均为珍宝金银,黑色的字体上萦绕着累累红光。 “荒唐!”座下,江涿率先愤懑,没有忍住,低声骂了出来。 傅夺在下一刻按住了他的手腕,若有若无地挡在了他的面前,好在众宾客的目光都被多尔吸引,没有关注到他的殿前无礼。 颢砀皇帝在看完他摊开清单的动作后,冷汗就已经遍布了全身,低下头,连看邢遮尽都不敢看。 “使臣大人,在说笑么?”那一边,邢遮尽轻佻的桃花眼里闪过一缕阴鸷,丝丝冷气从他的周身散发而出。 这清单里字字泣血,每个缝隙里都挤满了荒诞,美其名曰“合约”,实际不过是场单方面的强制掠夺。 多尔面对周遭生起的怒火,丝毫没有畏惧,反倒笑笑:“诸公莫要着急,鄙臣还没有说完呢……我燊郦以强者为尊,这些年里,与大塍时常武艺切磋,自知此条约不尽人意,便也想到一个调试的方法……” 多尔犀利的目光偏移,从邢遮尽的身上,慢慢移到了旁边的宋庭誉。 凌厉的凤目透过发丝,与他毒蛇样的眼睛对视。 “来一场两国间的比试,谁赢了,就获得条约的优定权……”多尔一笑:“冬日已至,不若就办一场冬猎罢,诸位意下如何?” “哐当!”台下忽然一声巨响,水果珍馐推翻在地,咕噜噜滚到了殿中央。 众人的目光均被这噪声吸引过去,就见那刚从沙场回来的护国将军脸色惨白,身躯无意识地颤抖,失手便将座前的矮桌推得一晃。 空气不由僵持几分,宾客们心照不宣,视线若有若无地移到了邢遮尽的身上。 八年前那场冬猎里,宋家的小将军发生的意外,早年入官场的人都多少了解一些,如今在京都中,想要与燊郦将兵并驾齐驱的能人,宋庭誉必然首屈一指,然而对方偏生挑选了一个“冬猎”的契机,要夺冠的难度不言而喻。 邢遮尽侧眼,余光瞥见宋庭誉紧缩的瞳孔,目光晦暗几分:“裕王妃殿前失礼,还请陛下责罚。” 他移步,在颢砀皇帝出声之前挡在了宋庭誉的前方。 颢砀皇帝刚想要发泄的怒火被堵了个正着,脸色通红,又因着邢遮尽冷厉的眼神,慢吞吞地咽下了责怪。 “……无事。” 多尔把殿上情景尽收眼底,眸光里闪过一丝狡黠,仿佛对这场比赛,已经胸有成竹了。 只是下一刻,邢遮尽就率先应了声:“好。” 他稍稍怔愣,没有想到对方一字不驳,就这么答应了,转头对上邢遮尽寒凉的目光,惯以无惧的身姿不由弯了弯。 “……裕王殿下爽快!”他抬起手,敬了一杯酒。 邢遮尽薄然一笑,遥遥与他对酌。 原定的冬猎早了一个月,代表燊郦和大塍两支队伍的对决,在五日后会一触即发。 商妥完毕,多尔很快将那短暂的疑虑抛之脑后,也不知是喝欢了还是怎样,在颢砀皇帝的发绿的脸下,对着邢遮尽一次又一次地敬酒。 至于刚开始举止异样的宋家将军,则一直白脸低头,愣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最后一舞毕,晚宴宣告结束,多尔率先出了席,临走之际,意味深长地看了邢遮尽一眼。 宾客陆陆续续地告退,几息,殿中就仅剩裕王夫妻和天子。 “你先去外头等我片刻,我须臾后便过来。”邢遮尽微微弯腰。 宋庭誉眼神带着少许的破碎,闻言抬头和他对视,右眼中下的那颗黑痣,在惨白皮肤映衬中,显得格外明晰。 外头恭敬上来一人,是竹升的面孔,他半是拉扯得碰上了宋庭誉的手臂,带人离了殿中。 周遭繁复声静,一时之间,堂前空旷,邢遮尽圈围的冷气陡然直逼,把颢砀皇帝骇得哆嗦,掩在袖下的手不断颤抖。 “皇,叔……”他吞吐开口。 “陛下不日前,一道加急婚旨,让尚在边疆的护国将军停战,后手便是这封求和信么?”邢遮尽冷声打断,面色阴鸷地不像话。 颢砀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如此生气了。 “不……朕也没有想到,那逆贼竟会得寸进尺啊!”颢砀皇帝下了高台,凑上前要去抓邢遮尽的手,“皇叔,朕再也不会自作主张了,您在宴上答应的如此爽快,必是有致胜法子,是不是?” 邢遮尽背过手,躲过他的触碰。 “没有。” 颢砀皇帝心一悬,诧异地望着他。 邢遮尽深深地回视,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此刻只余冷戾。 颢砀皇帝要站不住了。 “太后死前,曾将陛下托付给臣,臣对您,必会忠心不二,陛下……您还年轻,莫要再自作主张了。”终于,邢遮尽微微垂下眼皮,声音淡了一些。 颢砀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有些话却是多说无益,邢遮尽向来多做少言,今晚遇事不息,他也有些疲惫了。 裕王殿下一作揖,转身便退出大殿,独留颢砀皇帝一人挺立在中央,久久没有动作。 晚来天欲雪,冬已悄然至。 风阵阵吹拂,凉意生寒。 左耳的耳坠随风晃动,邢遮尽出了殿后,径直走向宫门,却没有在门口见到要寻找的身影。 眉间微微蹙起,不远处传来一道声响,他顺着声音转头,就见竹升在门边的角落上,手指指了一个方向。 方向的尽头,宋庭誉躲在被阴影覆盖的角落里,蜷缩无声,低迷如同黑渊寂水。
第25章 章二十五:曾经 “奴才把王妃拉出去后,他便是这样子了,喊了几声也不醒……”竹升亦步亦趋,小声解释道。 晚间微凉浮进眼中,邢遮尽慢慢走到宋庭誉的身边,轻轻抬手,碰上他的肩头。 蜷在角落里的人猛地打了个寒颤,那双凤眼从双膝间探出,带着一闪而过的慌乱、失神……最后转变为恐惧和厌恶。 “……宴会散了?”宋庭誉趔趄了一下站起身,声音沙哑发冷。 久困回忆无法挣脱的犟者,只是被人简简单单碰了一下,就奇迹般地回神了。 邢遮尽立在他的身前,他比宋庭誉要高上小半个头,感受到对方的避让后,依旧撩起桃花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宋庭誉这些年里,身上的毛病越来越多,除却寒毒外,最明显的便是“冬猎”的那场心结。 这心结包含的事物有很多种,当初坠崖发生以后,他每每遇到什么与之重叠的细节,都会控制不住地迟凝、晃神……不受控制。 多尔提出的这场“冬猎”,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我没事了,回府罢。”宋庭誉清了清嗓子,有些头重脚轻。 路已走了几段,却没有听见跟上的脚步。 他有些疑惑,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黑夜如墨,寥寥残星点缀上空。 “衍安。” 就在这一瞬间里,邢遮尽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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