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庭誉有些怔愣住,看见邢遮尽背着黑夜与自己对视,那在宴会上冷戾漠然的双眸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为细微的缱绻。 黑夜,黑衣,无法言喻的墨色,在这囚笼一般的京都里,三者好像要融为一体了。 宋庭誉只是短暂的走神,便立刻蹙眉:“不要这么喊我……” 然而下一刻,邢遮尽那双桃花眼里就泛了几丝迷离,几步过去,竟是突然凑近。 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腰间便安上了一股力道,拥抱毫无预兆,在这晚来风急里,如同黑夜入怀,沉寂又暗浮点点波涛。 邢遮尽一把把他揽了过来。 “对不起。”耳畔生起热气,邢遮尽皱起眉,露出了一丝难受的神态,声音沙哑生着炙热。 宋庭誉一僵,多尔的话引起的难耐记忆还在脑海中,此刻的心悸早已淡过厌恶,他只是稍稍停滞了一瞬,便猛地将人推了开来。 “你在道歉?”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须臾后,唇角染上了一层讽意:“哪件事?” 惯性不敌摇坠的身体,邢遮尽成功离了他一步开外,自己却也险些栽倒在地。 大塍尊贵的裕王殿下竟会像自己道歉?当初把他推下悬崖后,自己浑身是血地躺在病榻上时,他在哪里?新婚之日,他受尽屈辱,任人嘲弄时,他又在哪里? ……如今去了一趟晚宴,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感到可怜,终于良心作怪,来与自己赔礼了? “行,你告诉我,接亲路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宋庭誉猛然上前,眼眶生红地揪着他的领口。 一时间,二人的鼻息相贴,炙热缭绕。 “说啊!”宋庭誉又高声吼了一句。 脑中一团乱麻,寒毒侵扰过后的身体不支,隐隐有缺氧的痕迹。 邢遮尽深沉着眼睛,任凭他拉扯自己,毫不抵抗,只定定得看着他。 这时候,他的嘴好像哑巴了,方才借着酒意脱口的歉意烟消云散,唇紧紧地抿着。 宋庭誉手在颤抖……他没有办法想清楚,邢遮尽到底在隐瞒着什么。 编织一场谎言,偏生还漏洞百出。 “我、一直没问你……”忽然,他的力气隐隐卸下,残破的身体摇摇欲坠,声音重新虚弱:“当初,你为什么要推我?” 寂寥的星光散尽破碎的眼眸中,深处的支点即将崩裂。 醉酒越界后,宋庭誉可以理解邢遮尽的疏远……但他不能够相信,数年来相依为命的情分,仅仅因为情感的变质,就可以决绝地演变为置之死地的恨意…… 一直到从崖头坠落的时候,他还骤缩着瞳孔,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对不起。”瓷白脖颈处,那凝滞的喉结终于滚动了一圈。 邢遮尽沙哑的声音随之而至。 几近愤怒的质问,最后只换得了一声不痛不痒的歉意。 宋庭誉听倦了。 “你是有够对不起我的……邢恹之。”他的瞳孔涣散了些,身形一晃,就栽倒了下去。 黑夜里,邢遮尽伸手牢牢接住了人,搂着他冰凉的身躯,良久后,他闭了闭眼。 时光急速地穿梭,耳边风声呼啸,是利箭划破皓空。 天上飘起了雪花,一晃晃到八年之前,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地,混在崎岖的地形当中,一条雪狐灵巧地躲避着猎人的追捕。 八年前的冬猎,仿佛就在眼前。 十六岁的宋庭誉一身白色皮袄,英姿飒爽,迎着风雪追逐雪狐,好似与满天飞花融为一体,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头发上还有未干的汗水,眼神亦是空洞无光。 邢遮尽遥遥地跟在他身后,面上是憔悴、疲惫……好像刚刚经历了什么极度痛苦的事情一般。 他大抵是想找上宋庭誉,和他一同并肩的,但不知因为什么顾忌,他只是愣愣地离他一段距离,能够完好地看见他的身影,又不会被对方发现。 那雪狐一直跑、一直逃生,离着划定的安全区域越来越远……冥冥之中,数米外的邢遮尽好似发觉了什么,紧跟着,身后便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刀剑声……嘶吼声…… 林中惊鸟,一瞬间高昂地飞向天空,撕裂地嚎叫,天空落下的雪花染上了红光,滴滴泣血,坠到大地。 一场毫无察觉、蓄谋已久的意外一触即发。 在某一瞬间,邢遮尽回头,看见了一串山鬼花钱高高挂在刺客的刀柄,与数日前血迹斑驳的记忆相互重合,他的目眦欲裂,浑身都在颤抖。 身前的宋庭誉还在无知无觉,追逐着雪狐,奔向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 邢遮尽在下一刻,猛地驾马,疯了似的奔向宋庭誉,雪狐被人牵引,灵巧地把人引诱进深渊当中,等他到达时,便见悬崖峭壁,抓着断枝的手青筋爆出。 恐惧、希冀……疯狂地交织盘旋。 邢遮尽想也没想,奔到峭壁边,只是后一息,身后嘈杂声猛然增烈。 生者在前,绝境在后。 山鬼花钱落地,救人回头,就是死亡。
第26章 章二十六:他口吐鲜血,叫去救他 纷繁的记忆从脑海中抽出,邢遮尽再睁开眼,面前一闪而过火红的婚衣,接亲路上,他的眼中是八年里从未有过的光亮。 天子的圣旨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时候,有一瞬间,邢遮尽只是痴愣地盯着那婚书,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喜悦,紧跟着,又被无尽的压迫侵袭全身。 踌躇不决时,听到了宋庭誉从边境赶回雨中跪见到消息。 他站在阴影之下,看着宋庭誉嶙峋瘦骨,在曾经最怕的雨下挺直腰身……再以后,就是接亲的前一夜,陪伴他度过暗无天日时光的人形单影只,踏入那带着枷锁的将军府时,邢遮尽有些看花了眼。 【你在这里勉强过上一日,明早我便来接你。】伪装卸下了防备,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 那一夜,宋庭誉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自己,凤眸中染上了零碎的星光,一晃之下,与八年前的身形重合。 作乱情意者在眼前,心猿意马。 一直到接亲路上,遭遇不测的前一刻,邢遮尽都在想,要不就这么算了,人总是要向前看,困在过去,不放过的是两个人。 可就在他即将要放下的一刻,那消失了八年的山鬼花钱再次出现,就圈在马前女子细瘦的手腕上。 女子长发半散,像极了意外发生前一月,邢遮尽尚还在世的生母。 …… 马车声缓,裕王府。 陆政廷早早候在了府堂中央,只闻门前一阵乱响,邢遮尽抱着昏迷的宋庭誉,遥遥从远处跑来。 陆政廷邢遮尽母妃的随侍医师,跟随了母子二人多年,是他身边最为忠诚的一员。 邢遮尽把宋庭誉放下后,老医师便替他率先把了脉,须臾后眉头锁上。 “……王妃毒发了?”他犹豫地开口。 邢遮尽不说话,算是默认。 “这是郁结攻心……此次宫宴,是发生了什么?”陆政廷从药箱里翻捣出了几味补药,苍老沉静的声音漫过房屋。 邢遮尽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只如实说了。 在听到“求和信”一事时,陆政廷略带浑浊的瞳孔猛然缩了些,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向他。 又过几息,他沉沉一叹。 “圣上实在太过糊涂!” 陆政廷拿来药物,吩咐下人去熬补汤,“当初婚书下来,老夫以为,陛下已经放下忌惮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到底还是过于年轻。” 他跟随邢遮尽的母妃进宫,无论滕达落魄始终不离不弃,在最阴暗的日子里,是已过世的太后接济了他们。 邢遮尽永远不会背叛大塍天子,可大塍天子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届时冬猎,您有办法吗?”陆政廷又问。 “没有。”邢遮尽看着昏睡中的人,平静答出。 陆政廷有些愣住,他本以为这只是惩罚颢砀皇帝妄为的说辞,没想到邢遮尽竟是真的没有方法。 “半个月前,停战旨意下达的时候,燊郦兵已经压到了边境,我若是不在宴上答应,届时边关无守,必是败局。”邢遮尽解释道,随后顿了顿,声音阴沉。 “这是一步死棋 。” 陆政廷的脸色彻底沉下,被浓重的阴郁浸满,床榻上昏睡的人忽然颤抖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极端的梦魇。 这个微小的动作把二人的思绪拉偏了一些。 “他不能去冬猎。”陆政廷在下一刻偏首,看向宋庭誉,严肃道。 桃花眸微微晦暗,邢遮尽沉默须臾,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又几息,他嗓音温和了一些:“我知道的。” 空气凝滞下来,陆政廷深深在他们二人间徘徊了一圈目光,最后露出了一丝不忍之色。 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到多年以前的冬猎—— 等所有人都意识到刺客来袭后,陆政廷跟着大队,急促地去寻找失联人的踪迹。 悬崖边,大雪覆盖满了邢遮尽的身躯,与满身的血污融合一体,像极了一朵又一朵艳丽的花,点缀在风雨当中。 他找到邢遮尽时,后者的血几乎要流干了,无数的刀伤划满了他的身体,在失血巨痛的情况下,未满弱冠的人硬是拖到陆政廷过来,撑着那双泛红的桃花眼,不愿意闭起。 “下面……山、树……”邢遮尽口中涌着血,死死抓着陆政廷的手:“救他、去救他……” …… 裕王府内,陆政廷重新端详起邢遮尽的这张脸,俊美冷清,左耳上不知何时起,带起了一条耳坠。 “恹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他叹了一口气,在此时此刻,不再以君臣之道相称,而是以一个陪伴他多年的长者。 “还不是现在。”屋内烛火摇曳,飞舞在大片阴影之间,邢遮尽在听到他的问话后,眼神灰暗一些。 不是现在?那该拖到什么时候? 陆政廷眼神晃动,隐隐透着无奈和气愤。 ——等到他们二人彻底鱼死网破,刀剑相向之时么? “王爷——”老医师劝说地唤一声,被邢遮尽拒绝式地打断。 “我那日接亲路上,看见了山鬼花钱。” “什么?!”陆政廷话登时咽了下去,猛然抬头,瞳孔骤缩,一派的老练都消失了干净,“在哪里?怎么会……怎么、诉娘,这么多年了!” 他激动地去抓邢遮尽的手,很快又发现了自己的失礼,眼皮一带,竟落下了几滴泪。 “……”邢遮尽的神情迟凝几分,双眸在迷雾之后,隐隐泛着波澜。 诉娘,是他过世的母妃,未入宫时的昵称。 “浮妄楼。”邢遮尽说:“我假意受蛊惑随着女子进楼后,忽然手足无力,再醒时,就到了深夜……” 浮妄楼的楼主说他是体力不济才引发出的昏厥,可邢遮尽向来体健,没有可能说得通……这一场耽搁大婚的昏迷,好像是由人精心策划好的一般,目的就是为了他故意错过婚礼,留宋庭誉一人独守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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