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没什么意义了。 这日沈寐照例起身上朝。 沈寐起身后,卫芜僮便睁开了眼,卫芜僮自钱公公死后向来睡得不好,沈寐一动,卫芜僮便会醒。 醒了,便再也睡不着。 卫芜僮睁着眼,安静等着天明。 听得寝殿外细碎的声响,便知是宫人前来送药。 卫芜僮从前不喜喝药,总觉着苦,后来入宫后倒是时常喝药,如今渐渐的,连味觉似乎都被麻痹了。 一碗药缓缓喝下去,竟察觉不出苦味。 宫人接过卫芜僮手中的空碗,行礼后就要告退,临走前,被卫芜僮叫住。 “有一件事,你可知晓……”卫芜僮神情很淡,看不出悲喜,“皇后,如何了?” 晏殊郦入宫时招摇,殊荣加身,宫中谁人提及皇后不是艳羡垂首,不过数月,现下还问及皇后近况的,怕也只有卫芜僮了。 宫人想了想,挑了些能说的。 “皇后娘娘……惹龙颜大怒,在公子回宫之前便被带离凤仪殿。” “现下,应当在冷宫。” 不夺后位,却贬至冷宫,这对晏殊郦来说只怕更折辱,沈寐杀人诛心,对待自己亲自选的皇后,居然也毫不手软。 卫芜僮眉眼垂着,又问了问赵邝的近况。 那宫人一一答了。 约莫是赵邝侍奉先皇,又与先太后有过交集的原因,沈寐并没有过多惩处赵邝。 “只是赵公公,如今不在陛下身边伺候,听闻是回了家乡。” 如此也好,卫芜僮应了一声,“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宫人正要转身,却见卫芜僮撑着半身,扶着床沿下了床。 单薄的里衣松松垮垮,有些不合身。 卫芜僮穿好了鞋,又费力地扯过外袍披上,整理了片刻,走动时额间已冒出了些微冷汗。 “公子这是……要出殿门?” 宫人急忙上前,卫芜僮抬手一挥,挡去了宫人搀扶的动作,“怎么?又要拿陛下的口谕来压我,让我待在寝殿内吗?” “奴才不敢。”宫人连忙低下头。 再一看,卫芜僮已缓缓往殿门的方向走去。 寝殿内外的宫人面面相觑,都想阻拦,却又都不敢阻拦。 连陛下都妥协了一次,他们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卫芜僮因此畅通无阻,扶着宫墙,慢慢地走到了冷宫前。 说起来,冷宫离卫芜僮的寝殿不算太远,倒是凤仪殿还要更远一些。 只是卫芜僮如今体虚,走三步缓一步,待到冷宫时,已是许久之后了。 阶前白雪堆砌,枯草无边,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卫芜僮扶着墙缓了一会,才迈开步子,踏上枯草。 冷宫外无人守着,连宫人也离得远远的,没人瞧见卫芜僮。 只有身处冷宫的晏殊郦,在听得枯草委败的声响后,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冷宫昏沉,天光不现,隔着吱呀大开的殿门…… 曾经明艳的右相之女,此刻衣着狼狈,眼中混沌地望向来人。 卫芜僮脚步一顿,停在晏殊郦身前方寸。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晏殊郦道。 卫芜僮张了张口,本想说不是,偶然一阵冷风袭来,阻断了卫芜僮的话,卫芜僮不由得掩着口鼻,轻轻地咳了起来。 晏殊郦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堪。 可比起晏殊郦,卫芜僮又好得到哪里去? 卫芜僮咳了一会,终于缓过劲来,道:“我来此,不是为了羞辱你。我只是想起,有一句话,我好像忘了跟你说。” 卫芜僮说得很慢,出乎意料地,晏殊郦竟也认真听着,渐渐褪去了眼中混沌。 “那日你助我出宫,让我此生能短暂地重获自由。” “无论你为了什么,我都欠你一句。” “多谢。” 说到最后,卫芜僮又咳了起来,他眼前朦胧,没注意到,晏殊郦眸中缓缓洇出了泪。 卫芜僮捂着唇转身,身后的晏殊郦忽然眼眶通红,哽咽道:“芜僮哥哥……” 卫芜僮身形一顿。 他听见晏殊郦哭泣的声音。 “对不起……是我,害了卫大公子。” 晏殊郦满身骄傲,都在此时此刻,折在这冷宫中,被灰尘浸染。 “你不必……”卫芜僮皱了皱眉,却听得哭泣声愈发明显。 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 “晏姑娘,你想出宫吗?”卫芜僮问。 晏殊郦错愕地抬眼,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之下,她见卫芜僮的身形愈加清瘦。 好似要随风而去。 她忽然想起冷宫前衰败的枯草。 “我可以帮你。”卫芜僮道,“便算作……谢礼。” - 冷宫的门开了又关,随后又被冷风裹挟,吱呀作响。 卫芜僮再次踏过枯草,将身后的一切抛之于外。 他本来没想过帮晏殊郦。 但先前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卫和书。 谁又比谁可怜呢? 卫芜僮扶着墙,长出了一口气。 天色渐暗,眼前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卫芜僮喘息几声,停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他不想走了,只是因为道路尽头,站着一身明黄。 瞧着像是刚下朝。 “为何在此?”沈寐几步跨过来搂着卫芜僮,语气中是压抑的怒火,“你去了何处?” 卫芜僮任由沈寐将自己抱起来,淡淡地道:“随处走走。” 沈寐明显没信,却没追问,反而将卫芜僮抱上了御辇。 卫芜僮侧过眼去,没看沈寐,自然也忽视了沈寐不悦的神色。 卫芜僮从前很想与沈寐共乘御辇,不为殊荣,只是因为沈寐是他的心上人,可现下…… 卫芜僮目光荒凉地望着前方。 已经晚了。 在御辇上,沈寐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扣着卫芜僮的肩,将人转过来。 触及卫芜僮无甚情绪起伏的面庞,沈寐正要发火,脑海中却响起太医先前的话。 “卫公子郁结于心,沉溺梦境不愿醒来,即便强行用药醒转,心病如斯,药石无医,只怕……” 天色愈发暗了。 兴许是要下雨。 沈寐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扣在卫芜僮肩上的手,忽然就失了力气。
第二十章 雨最终还是下了。 但在雨雪交加之前,沈寐与卫芜僮一道回了寝殿。 殿内已备好了午膳。 似乎是早知陛下前来,因此午膳很丰盛,珍馐美食,应有尽有。 不过卫芜僮没什么胃口,只挑了一碗清粥,一口一口地吃着。 用完午膳后,不多时便有太医过来请脉。 像往常那样,太医请脉后便该告退,不过这次有沈寐在,沈寐便多问了一句,“他病情如何?” 太医闻言,在原地怔忪了片刻,道:“卫公子气色好转,按理说,病情也当好转,只是……” 太医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委婉地道:“卫公子,当宽心才是。” 太医没有明说,但沈寐已然懂了太医的言外之意,他烦躁地摆摆手让太医退下。 静坐半晌,沈寐道:“自你回宫,朕免你罪责,也放卫府一马,你还有什么可忧思的?” “还是说,你想让卫府众人官复原职?” 沈寐语气不耐,但神情却是认真的,好似卫芜僮只要提了这个要求,沈寐便会立刻下令。 妥协了一次又一次,这与卫芜僮记忆中的沈寐相差甚远。 卫芜僮觉着有些可笑。 “陛下与其牵挂卫府,倒不如想想别的。” 沈寐站起身来,正要问问卫芜僮所言何意,又听卫芜僮道:“陛下,放了皇后吧。” “放了……皇后?”沈寐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卫芜僮,道:“当初若不是她,你也不可能有离宫的机会,她无视朕的命令,私放妃嫔,按律当斩,朕留她后位与性命已是恩典,你竟还要替她求情?” 卫芜僮侧着视线,面无表情地听着沈寐说完,道:“无论如何,皇后,是陛下亲自选的,陛下不该善始善终吗?” 也不知卫芜僮哪一句话激怒了沈寐,沈寐俯下身来,面色沉沉地看着卫芜僮,“你这是何意?你在怪朕吗?” 卫芜僮偏过头,“没有。” 沈寐捏着卫芜僮的脸颊,想让卫芜僮正视他,却只能看见卫芜僮眉眼低敛。 “你要怎样才能放了她?”卫芜僮道。 沈寐未曾想卫芜僮如此执拗,霎时心头火起,“看来这段时日,是朕太过骄纵你了!” 沈寐掌心猛地下移,将卫芜僮抱了起来。 被摔在床榻上的那一刻,卫芜僮眉心微蹙,忍下了即将出口的痛呼。 借着窗棂透来的昏沉天光,卫芜僮今日第一次正视沈寐。 视线却被那身明黄彻底占据。 眼中场景微晃,继而天旋地转。 卫芜僮皱了皱眉。 他望着不远处的殿门,双眼睁着,甚至都没有阻拦沈寐的动作,就那么望着…… 像个傀儡。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降临。 冷风从窗棂渗了进来,降下殿内颓靡的热度。 卫芜僮眼神空洞,盯着顶上的床帏。 他好似对痛楚也好,愉悦也罢,都失去了感知。 “沈寐。”他平静地道,“放了她。” 嗓音融入夜色,几乎要听不见,但落在沈寐耳畔却是分明。 沈寐侧过身来,恶狠狠地道:“卫芜僮!” 锦被滑落,露出半截遍布青紫痕迹的肩,微凉的风灌了进来。 卫芜僮蜷着身子,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咳了起来。 沈寐眼神一晃,“你……” 沈寐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卫芜僮的肩,却在即将触碰之时,硬生生停住了。 他听着卫芜僮的咳声,直到终了。 又过了片刻,他才道:“晏殊郦私自与卫府通信,滥用皇后职权,藐视天威,纵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饶……” 卫芜僮瑟缩了一下,身子离沈寐远了些。 沈寐皱了皱眉,又道:“放了她,并非不可。” “废去后位,逐她出宫,让她回丞相府便是。”沈寐想到太医的话,语气硬生生转了个弯,“如此,你可宽心?” 自入宫以来,卫芜僮与沈寐鲜少有这般平和之时。 望着床榻一角,卫芜僮眼中无悲无喜,应了声,“嗯。” 那一声轻之又轻,随着尘埃散落。 窗外雨声渐浓。 沈寐心头忽然一紧,唤道:“卫芜僮。” 卫芜僮闭上双眼,没有回应。 沈寐还在想着如何让卫芜僮病情好转,痊愈同前。 卫芜僮却想,不如归去,身死魂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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