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病了。 他面对着儿孙在他面前遭受如此酷刑,连帮儿孙痛快的走都做不到。 他气若游丝,连话都说不出。 全身上下能有大动作的,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连大琅至尊嘉和帝都无比惧怕的锐利的眼睛。 因而他动作没变,气度没变,神态没变…… 却一切都变得迟钝缓慢木讷。 苍老疾病带走了他一切的荣光。 儿孙被戮抽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此刻只是个弥留之际的老人。 跟随着祁丹椹来的,还有卢骁的贴身护卫。 他也看到了魏信,连忙下马,抽出刀剑,架在魏信的脖子上,眼里满是愤恨,怒道:“老东西,你也有今天……” 易国公在事变那日为了保护太子,率领着部下拖住禁军,他带去的人无一生还,连尸体都找不到。 其中就有这位护卫的父兄。 魏信神色未曾发生半点变化,仿佛颈脖的刀剑是空气。 此刻的他就是个又老又病又遭受重大打击的老头。 或许,若非他胸口微微起伏。 祁丹椹毫不怀疑他已经死了。 祁丹椹无心顾及魏信,只想快点找到宣瑛。 他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眼,对护卫道:“他已经踏入鬼门关了,杀了他,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好好看看他子孙的下场吧。” 想必那个将所有魏家人做成倒挂肉林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没有杀了魏信,只是为魏信选了一个最好的欣赏点,欣赏着魏家子孙的下场。 望着挂着的那些血人,一个个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祁丹椹下马吩咐护卫,道:“魏家的妇孺孩童女眷给个痛快吧。” 至于魏家的子弟,谁不曾手里沾染点血腥。 既然有人要给他们惩罚,他也没有干涉的必要。 那名护卫想了想,收回刀剑,与一众侍卫走到悬挂着的血人林间。 将那些妇孺孩童女眷都补上一刀。 让她们走的痛快些,少受点折磨。 随着一刀刀刺破血肉的声音,林间的痛苦声逐渐弱下去。 祁丹椹明亮漆黑双眸望向魏信。 魏信那浑浊苍老的眼眸也落在祁丹椹的身上。 四目相对间。 恍如故人来。 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一如往昔。 魏信恍惚看到当年国子监第一课见礼时,第一次注意到苏泰明亮漆黑的眼睛。 渐渐地。 他眼前一片模糊。 丛林间鸟雀叽喳声逐渐远去,儿孙们的痛苦声淡到没有,风吹树林婆娑声慢慢消弭…… 眼前不再是丛林,也不是那处牢狱。 而是国子监的学堂。 他眼前的人,既不是身体孱弱刻薄阴狠的祁丹椹,更不得手段残忍狠毒无比将他儿孙剥皮削筋的苏泰后人。也不是镣铐加身遍体鳞伤的阶下囚苏泰。 而是白衣黑发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苏国公世子。 他坐在他的对面,含笑看着他。 两人面前摆放的不是国子监第一课见礼时的白玉杯桂花酒,而是一盏茶。 他想起来了,苏泰爱喝茶。 当年他为了接近苏泰,学了所有的茶理。 所有的茶,他信手拈来。 可他与君子如玉的苏泰不同,他爱喝酒。 魏信望着对面温和如初的人,道:“你是来看我下场的吗?你是想证明我输了吗?我没有输,我只是败给了时间与苍老。若非如此,那群小毛孩怎是我的对手。” 苏泰微笑,端起茶盏,举手投足间一派贵公子的行头:“谁都会败给时间,古往今来多少事,都输给了时间。” 魏信看到对方微笑,愠怒道:“看到我这样的下场,你很开心。” 苏泰诧异,蹙起眉头:“有何开心?你我终究走上了同样的路,当年我想改变王朝,你要维护士族的利益,但在平定动乱,收服失地上,你我同路,后来,殊途终究是殊途。现在,你也成了乱臣贼子,我们终究殊途同归啊……所以,与你殊途同归的我,不知开心在何处?” 魏信哑然:“你还是那样会安慰人。” 苏泰温和道:“你如果要这么认为也好。” 魏信这才端起面前茶盏,叹息惋惜:“今生你我都以为是执棋人,都以为能掌控一切,可算计到最后,落得一场空,你我皆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若是有来生,我希望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宿敌,最好是陌路人。” 苏泰微微一顿,哑然失笑:“那你岂不是很寂寞。” 魏信斩钉截铁道:“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祁丹椹看着,魏信嘴唇一张一合,间或露出一些释然之色。 他不知道魏信是想同他说什么,还是在同别的谁说什么…… 之后,魏信眼底的光一下子就散了。 他睁着双眸,再也没有了气息。 看着眼前倒挂尸林的场景,再看看魏信死不瞑目的面容。 他唏嘘不已。 一代权臣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他知道,但凡魏信年轻一点,那么他就还是世家的主心骨,世家们不会因他病重自乱阵脚。 那么吴州那场大战,世家子弟会与魏临齐心协力,那么他与宣瑛的算计只会落空。 之后更没有世家叛乱。 他也知道,但凡宣瑜当初没有那么暴戾,他没有凭借自己的喜好将世家玩弄股掌之间、不顾任何世家的性命…… 他若好好的按照魏信为他铺的路而走。 或许世家们还会愿意听从他的话。 那么魏信就算老了,也有一个主持大局且让世家信服的人,也就没了后来世家与魏家之间的隔阂。 同样,吴州那场大战,世家子弟只会与魏临齐心协力。 那么今日,或许是他们被押上断头台。 这一场大战之所以结束的这么快,全在于魏信不行了,而宣瑜阴晴不定的性格让世家惧怕。 所以,魏信的病危,代表着世家的坍塌。 他与宣瑛的算计,只在于他们赢得了时间。 == 燕山西北峰,一道道厮杀声此起彼伏。 嚓的一声,火光四射。 宣瑛与宣瑜之间的刀剑已经过了十数招,因刀剑相撞太过用力,两人都被震得退出去数步。 两人身上均有数道致命伤,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来,皆已是强弩之末。 宣瑛要杀宣海替贤妃报仇,宣瑜这个罪魁祸首也不能放过。 宣瑜早就想杀了宣瑛。 此刻两人满怀仇恨,谁也不愿意休战。 恨不得杀掉对方的两个人拼着一身剐,也要先割掉对方的咽喉。 又是一阵打斗。 两人行动间均力有不逮,宣瑛砍向宣瑜的刀行动迟缓,可宣瑜躲闪得更迟缓。 宣瑛砍中了。 宣瑜刺向宣瑛的剑,慢了数拍,可他也刺中了,正中宣瑛的大腿。 两人此刻就如同濒临死亡的野兽,做最后的搏斗。 他们已经不是在拼谁杀了谁,而是在拼谁先杀了谁,因为活下来的那个身受重伤,也可能时日无多。 祁丹椹来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两人正在刀剑交战。 马蹄声哒哒上前,他从树林间飞奔过来,抬手举起袖箭。 唰唰唰朝着两人脚边放了几箭,将两人分开。 他下马冲过来道:“殿下……” 两人皆望向祁丹椹。 祁丹椹看到宣瑛连吐几口血,身上已经被血染透,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朝着他飞奔而去。 他跑过去时,正好路过宣瑜。 在宣瑛因体力不支摔倒前,他立刻扶住宣瑛。 宣瑛噗一口血吐了出来,看到祁丹椹,喉咙哽咽道:“丹椹,我没有母妃了。” 宣瑜就站在祁丹椹与宣瑛之间,祁丹椹飞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去拉他。 可惜手心抓住的只有夏季薄纱罩衫的残影。 他看着他路过他的面前,朝着宣瑛飞奔而去。 他不曾看他一眼,施舍给他半分目光。 这种时候,祁丹椹就只想着宣瑛。 这对狗男男…… 都是宣瑛。 为什么不去死?
第93章 祁丹椹看到宣瑛身上都是伤。 随便一摸,就是一手粘稠的血。 宣瑛穿着黑衣,玄色铠甲上都是被砍出来的刀痕剑痕,铠甲被砍得耷拉在身上,头上的护头兜鍪不知所踪,高马尾松松垮垮的,落下来的碎发被汗或血黏在额头或颈侧。 他不敢太用力触碰他,生怕按压到某处暗伤。 他不知这人身上到底有多少处暗伤。 颤抖得从怀里摸出药瓶时,他听到宣瑛哑然悲伤道:“丹椹,我没有母妃了。” 那声音哽咽忍耐,像个怅然若失的孩子。 祁丹椹手一顿,药瓶没拿稳,滚在草丛里。 他连忙安慰道:“贤妃娘娘这么做就是想保全殿下,殿下不要让浪费娘娘的心血,一定要保重自己。” 这时,身后传来宣瑜的吐血声。 祁丹椹回头看去。 宣瑜全身上下也没比宣瑛好到哪里去。 银灰色甲胄上都是血与刀痕,身上亦有多处伤口,因他吐血,伤口受到压迫,不断汩汩往外冒着血。 他一脸愤恨怨怒瞪着祁丹椹与宣瑛。 祁丹椹看向宣瑜。 他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宣瑜。 他们立场不同。 可宣瑜确实对他情谊深重。 尽管幼年之事在他看来就是个错误,可当年他们也曾当过一个月的朋友,宣瑜为他带来了许多果腹的糕点。 从某一方面来说,那一个月是他人生最灰暗的一个月。 那个月,是宣瑜陪着他的。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他能好好的。 祁丹椹觉得自己被宣瑛传染了。 以往的他只考虑目的,连自己的感情得失都不考虑,更遑论是别人的。 在感情这块,他是麻木的,冷血的,理智的。 他从不将感情当回事。 他可以做到封闭自己的内心,当一个无情的怪物,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今,他竟然私心里想让宣瑜尽可能的得以善终。 或许是受了宣瑛的影响。 这个人太有人情味,有着一颗赤子心。 让他不知不觉中开始被软化,从一个可以利用一切人事物的政客变得有同理心怜悯心,变得像个平凡正常的人…… 宣瑜已经被愤恨嫉妒冲昏了头脑。 既然自己无法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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