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祁丹椹表现出对仇恨的执念。 对他而言,祁丹椹是可用之人。 只是这把利器,在打压完世家之后,很有可能将矛头指向自己。 嘉和帝头疼不已。 这样的人,杀了是损失,留下是隐患。 这是他审判过最难的案子! 祁丹椹声音还在继续:“后来,为了活下去,罪臣什么都干过,罪臣给富人家倒过夜香刷过恭桶,说来也真是奇怪,闻了两年的尸臭,竟然觉得那些屎尿都不臭了。也曾寒冬三九去河底摸过冰鱼,病得奄奄一息没钱买药,被人当成尸体扔在荒山里……或许是罪臣命不该绝吧,让罪臣走到今日。” 魏信淡淡望着眼前的青年,那漆黑的眼眸太像苏泰了。 半晌,他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回来的。” 祁丹椹冷冷道:“当时罪臣想着,人生已经这般不幸了,还能不幸到哪里去?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罪臣至亲至爱的人,于情于理,罪臣都该回到这个地方,看看罪臣亲爱的亲人们过着怎样人上人的生活,也替罪臣死去的亲人们,看看他们珍爱的人与世界是多么的璀璨……”
第75章 魏信望着暗淡烛火下穿着囚衣的那个人,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以及那句——“也替我死去的亲人们,看看他们珍爱的人与世界是多么的璀璨……” 他恍然有种时光倒回去的错觉。 一句话,从他久远的记忆中冲破层层厚实屏障,闪现在他的心头 ——“那就把我的尸体扔在燕山山脉上吧,那里地势高,又离京都近,我就想看看大琅这万里河山看看这百姓万民……” 那日,也是阴暗昏沉的牢狱,也有一位穿着囚衣戴着镣铐浑身是伤的人,那人同样有着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人,是他的同窗、朋友、战友、宿敌…… 魏信还记得,他去为他送行的那天,是个艳阳天,还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吉日。 他带着一盏毒酒,马车哒哒的行过京华大街。 街道上不少人家趁着年底又是大吉之日办喜事。 他一路上遇到的花轿就有三顶,若非当时时局动荡,怕是有不少对佳偶在那一天喜结连理。 走到监牢里,苏泰正对着通风口望着外面的天。 监牢阴暗潮湿,蚊虫鼠蚁爬行,刑具上都是凝固的血渍,斑驳的墙面上留有之前囚犯身上的血痕,血痕经过时间推移,变成深褐色,在颓败漆黑的墙上,一层叠着一层,显得阴森恐怖又萧瑟荒芜…… 魏信望着出神的苏泰,言语间不忘挖苦嘲讽,道:“一代帝师不做,非要当个阶下囚,怎么?你是在忏悔吗?” 苏泰回过神,漆黑眼眸望着他。 当时苏泰正在通风口下,一束微弱光线将苏泰整个人笼罩,仿佛全身笼罩着圣洁的光。 魏信走了进去。 苏泰看着他走进来,释然的走到腐朽断腿桌边坐下:“我猜到会是由你送行。” 魏信不置可否。 当年苍西河事件,苏泰与宣其制定的策略是,皇家解决皇家之事,世家解决世家之事。 他们将罪证一分为二,苏泰拿着世家的罪证,宣其拿着嘉和帝的罪证。 当时,苏泰拿着世家的罪证,找到他们,要他们交出贪污的钱两,并且要他们将自己的罪证写下来,向万民告罪,之后再将功折罪。 魏信直接了当的拒绝了。 苍西河事件,是帝王不能承受之重,也是世家无法承担之责。 这桩事,若他们不承认便罢,若承认了,将是被记载在史册中,遗臭万年。 他与苏泰不欢而散。 两人之间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 后来,钟台逆案发生,苏泰入狱,太子被关,两人的党羽亲信全都被捉拿下狱。 嘉和帝本来不愿意杀恩师,也不愿意杀爱子。 但钟台逆案是举世家之力才平定的叛乱,总不能世家出钱出力出兵,最后皇帝谁也不愿意舍弃。 几方僵持之下,他与嘉和帝达成协议——皇家处理皇家之事,世家处理世家之事。 这也是苏泰与太子定下的协议。 所以,他来为苏泰送行是情理之中。 魏信望着憔悴落魄的苏泰,他言语间虽有嘲讽挖苦,却没有刻意的侮辱欺凌。 无论苏泰落魄到什么境地,他都是他最尊敬的知己与宿敌。 他对待苏泰的态度一如往常,有几分敌意几分敬意,再夹杂着赢家该有的傲气,道:“你可以求我饶你性命,说不定你苏国公开口了,我心情好,就饶了你。” 苏泰憔悴疲倦的漆黑眼眸早失了神采,但那双眼睛明亮如初,如同深邃能够包容万物的幽潭,表面不显山露水,内里深不可测大有乾坤。 他听到魏信的话,自嘲般笑了笑,笑容扯到嘴角的伤,因此他笑得很浅,道:“你可以饶了我的性命,但你不可能放过所有人,包括我。你需要大量鲜血来捍卫你的政权,你要震碎所有人的胆,吓裂那些反叛的心,你要让他们不敢再冒出半点念头敌对你……所以,我的下场越是凄惨,你的目的就越能达到,既然无法放过,何必饶了性命?你应该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性命有什么重要的呢……” 魏信走到苏泰对面坐下,两人中间隔着那方断腿腐朽看不出原材料的木桌。 他道:“也是,你是君子,君子怎么可能会跪我这样的权臣?既如此,我们最后再对酌几杯吧。” 说着,侍从端上来两个托盘,分别放到两人面前。 每个托盘上摆放着三杯酒。 那是三杯不同的酒,分别用三个不同的杯子盛放着。 第一杯:桂花酒,用白玉杯盛放着。 淡黄色的酒,在洁白莹润的玉杯里,色泽淡雅清透。 这是当年在国子监求学,第一课见礼时,学子与夫子、学子与学子之间的互相对饮,象征着开启一段师生同窗之谊。 白玉象征着君子,桂花象征着折桂夺魁。 这是师生同窗之间的互相祝福。 当时第一课,是苏泰与魏信面对面对饮。 此时,两人再端起这杯酒,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魏信端着酒,闻着淡淡桂花香,望向对面的人,道:“当年,在国子监,我孤僻无友,后来突然对你亲近,向你示好,你察觉到我是有目的的吗?你至今后悔当初帮过我吗?” 当年三大士族——魏家、苏家、文家。 文家已然没落,但魏家与苏家可谓是同等强盛。 苏泰一出生就是苏家嫡长子,他从小就聪明伶俐才名远播,又有贤名,当之无愧的苏家下任家主人选,苏家无人敢不服,也无任何人才能超过他。 魏家虽强盛,但内里已经腐蚀空了,且魏家所有嫡子均有继承权,就连庶子只要才能出众,也能够做下任家主。 当时的魏信不过是魏家十二个嫡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他母亲本是原配,他是嫡长子,却总被其他弟弟压一头,就连庶出的有才能的也敢看轻他。 他有心改变魏家外强中干内里腐坏的现状,却总不得父亲看重,也被弟弟们轻视。 所以,他将目光放到苏泰身上。 他虽孤僻,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 他知道,按照他的现状,他在家主之位的争夺上,没有任何胜算。 他需要增加自己的筹码。 这个筹码就是苏泰。 他开始与苏泰亲近、结交,他们逐渐成为同窗好友。 他设计一系列拙劣的骗局,取得这位天才的信任,得到这位天才的帮扶…… 因为他与苏泰这位苏家下任家主的关系。 因为苏泰的才名、能力…… 也因为苏泰在背后帮他出谋划策,他逐渐展现出自己的不同。 他那避世早就交出家主令的祖父注意到他,看到他的野心与能力,他开始着重培养他。 最后,他成为魏家的下一任家主。 等他真正接过魏家这个烂摊子,他才知道魏家内里究竟被腐败成什么样。 当时的魏家就好比一个华美服饰的腐烂尸体,表面光鲜亮丽都遮不住溃烂流脓腐烂成泥的血肉。 他开始呕心沥血地整顿魏家。 他的整顿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不光魏家族亲反对他,就连他的亲生父亲当代魏家家主也反对他。 这个时候,只有同为苏家下任家主的苏泰支持他。 因为苏泰知道,他的决策是对家族有利的,是能够维持家族长远利益的。 在苏泰的帮助支持下,他架空了他的父亲,直接成为魏家的掌权人! 他大刀阔斧的整顿背后,是苏泰的全力支持与出谋划策。 可以说,没有苏泰,就没有魏国公魏信。 其实,从他与苏泰相交起,就是一场骗局。 他需要苏泰的影响力才名帮他成为家主,也需要苏泰的能力权势帮他整顿魏家。 那些拙劣的骗局,他自己都演不下去,可苏泰却入戏了。 所有人都看出他意有所图,他不信聪明绝顶的苏泰没有看出来。 苏泰端着那杯桂花酒,酒香沁人,却不醉人。 他一饮而尽:“我看出来了,当时是不后悔的,同样出身士族,同样身为嫡长子,你的路比我的路难走多了,若是能帮你一帮,让你的路好走一些,不也是一桩好事?” 魏信闻此言,不由得笑出声,此刻两人竟然有了些少年时同窗秉烛夜游把酒闲话的兴致。 他笑问:“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吗?” 苏泰若有所思点头:“是,若说不后悔,你恐怕也不信。如果你不是魏家的掌权人,就不会有后面魏家真正的强盛,更不会有苍西河贪污案,说不定连登基的都不一定是圣上,我就不会有今日的下场,整个王朝的历史都要彻底改写。” 说至此,他不得不承认,魏信是一个枭雄能人。 说完,苏泰端起了第二杯酒。 第二杯酒,琼山酿、夜光杯。 米白色琼山酿盛在散发着莹润光芒的夜光杯中,称赞它为琼浆玉液也不为过。 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琼山酿是宫廷贡酒,是顶级权贵的象征。 夜光杯乃御用之物,皇帝专属。 当年苏泰与魏信扶持嘉和帝为太子,嘉和帝登基后,赐给两人每人四枚,象征着他们立下的卓越功勋,可与帝王同杯同饮。 苏泰晃了晃杯中醇美的琼山酿,道:“当年你我扶持圣上登基后,为了收服故土,你我远赴塞北,寒山一战,我身陷囹圄,九死一生,当时我若死了,对你是最有利的,但你单枪匹马跨过百里雪山来营救我,你后悔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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