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视着天子怒颜,道:“罪臣惶恐。” 人人都说天子可怕,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 他见过尸横遍野,血染半山枯草,如今面对怒容满面的天子,他竟也不怕了。 那份表面的认罪状纸,他确实编得虚伪至极。 他总不能跟满朝文武后来百世的人说,他回到京都,就是为了给他外祖父报仇,为了将当年的真相摊开在天下人的面前,为了让那些造成他不幸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若他真的这样说了,嘉和帝就算现在没有杀他的打算,也会为了自身的颜面,将他处死。 现在他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嘉和帝认为他还有点利用价值。 嘉和帝在衡量他的价值。 “你惶恐?”嘉和帝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指着祁丹椹,气笑了,“你这哪有半分惶恐的样子?苏泰当年最是正直,从来敢作敢当的,作为他的子孙后代,你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学会圆滑世故,满嘴没一句实话。” 祁丹椹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圣上明鉴,罪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嘉和帝怒笑道:“是,你没有半句,你全是虚言。” 祁丹椹:“……” 他终于知道宣瑛那阴阳怪气的本领从哪里来的。 往日朝堂之上,他都是站在文官靠后的一排,上奏事情也都是公事公办。嘉和帝在面对百官之时,言语间尚且有所保留,现今几乎原相毕露。 魏信在旁听着,眉头紧蹙,他一语道破此番尴尬局面:“这里没别人,只有圣上、老臣、祁少卿,我们三人,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祁少卿还是好好回圣上的话吧。” 经过这么多日的审案,祁丹椹知道,嘉和帝与魏信来此,不过是要给他做最后的定罪。 他知道宣瑛给嘉和帝吃过一枚定心丸。 宣瑛跪在含心殿外,告诉嘉和帝,他的价值。 所以,他至今还活着。 祁丹椹知道,魏信早就对他心存杀意,苏家满门直接命丧魏信之手,就连祁丹椹母亲的死也是魏信间接造成的。 当年安昌侯畏惧魏信的权势,为了展现对世家的忠心,才对苏洛动手。 他与魏信注定不死不休,以魏信斩草除根的铁血手腕,早已对他心存杀意。 所以祁丹椹现在能争取的只有嘉和帝。 他得向嘉和帝展示出他的真实目的——向世家与嘉和帝复仇。 这是他的目的,也是他对于嘉和帝来说有用的价值。 对于嘉和帝而言,他是臣子,他再想复仇,也不可能直接杀了君主,那是改朝换代。 别说现在大琅正在强盛时期,就算到了末朝,祁丹椹也没有改朝换代的本事。 而魏信对祁丹椹动了杀机,作为太子党的一员,祁丹椹现阶段最重要的是针对世家。 所以,他强烈的复仇愿望是对嘉和帝来说是有利的。 他可以成为嘉和帝的一把刀,尽管他这把刀有一头是对着嘉和帝的。 他是苏泰的子孙,有着强烈的报仇意识,对嘉和帝而言,他是一根刺。 魏家及京都世家,掌控着这个王朝那么久,处处掣肘皇权,这对嘉和帝而言,更是一枚刺…… 所以,他需要赌一把。 他要赌这两根刺哪一根最让嘉和帝想快速碾碎。 嘉和帝与世家斗了这么多年,相比于他这根随时都可以扒掉的小刺而言,世家才是那根永远拔不出的心头刺。 嘉和帝拔除他比拔除世家容易。 他对嘉和帝而言,唯一的价值就是对付世家。 此刻,他没有再迂回的必要了。 生死全在这一遭。 他要凸显出自己的价值。 祁丹椹忽然抬起眼眸,目光沉沉落在魏信的身上,只这片刻,他身上那股谦卑有礼、进退有度全都消散不见。 他仿佛被魏信这番话刺激到一般,拱手跪着行礼,言语间满是不岔,道:“罪臣着实惶恐,既然国公爷认定了罪臣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罪臣认不认又有何重要?” 这句话无疑在说——你认为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我就有。 他直接不装了。 魏信老谋深算,他一眼就看出祁丹椹的目的。 他心中对祁丹椹的胆魄暗暗赞叹,但他丝毫不介意祁丹椹玩的心术。 这种心术无解,嘉和帝对世家的忌惮是他成为储君的那刻就有的。 祁丹椹只是利用了这点而已…… 他也想看看嘉和帝如何选择! 他顺水推舟质问道:“你明知自己隐姓埋名重回京都,是欺君大罪,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就不怕诛灭九族?” 祁丹椹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不自觉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暂,极尽嘲讽。 他眸光落在魏信的身上,看着这个古稀之龄的老人,字字颤音质问:“国公爷,罪臣孑然一身,何来九族?国公爷不是比谁都清楚吗?更何况,罪臣这般卑微如蝼蚁,谁会在意呢?这七年,不是隐藏的挺好的吗?” 嘉和帝愤怒道:“你将安昌侯府与韩国公府置于何地?安昌侯现在还跪在南书房外,只为换你的生路。” 祁丹椹嗤笑出声,那是讽笑、冷笑,仿佛他的面部神经不受他控制。 那笑容极其短暂,却看得在场的人后背生寒。 第一次见有人对君王露出这般嘲讽的面容。 祁丹椹苍白着脸,望向高高在上的天子:“那又如何?天底下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断腿儿子扔到别庄的父亲?天底下哪有亲生儿子死于非命,第一时间想的是保全名声、而不是报仇的父亲?至于韩国公……罪臣的外公、舅舅们、表兄们,都是因他而死……若是因罪臣之过,能让这两府被诛灭,罪臣也不算死得冤枉。” 嘉和帝在得知祁丹椹是齐云桑的那刻开始,他就猜到安昌侯府出的事,与韩国公府举族被下狱,都有祁丹椹的手笔。 如今听祁丹椹说出来,他不由得震惊。 此子当真心狠手辣,连自己的族亲都不放过。 他怒骂道:“你外公是因为谋反,韩国公尽到为人臣子的本分,大义灭亲。” 他愤怒的不是祁丹椹心狠手毒对亲人下手。 而是祁丹椹对钟台逆案中的态度,那态度就像戳着他的鼻子骂。 祁丹椹喃喃道:“是啊,他确实灭亲了,可……” 他眸光陡然变得锐利,瞪着嘉和帝:“那是大义吗?” 他满眼红血丝像锐利的切割刀器组成的网,只要沾染上,便会被切成数十块。寒凉的目光,如同沉寂在寒潭中数千年的尸首突然睁开眼,看得嘉和帝心底一阵悚寒。 嘉和帝仿佛看到苏泰躺在寒冷地狱中睁开眼,望着他,斥责他。 他怒不可遏抄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道:“放肆。” 那双漆黑眼眸与苏泰太像了。 当年嘉和帝被苏泰教导时,无数次,他对上这双漆黑的眼眸,眼眸的主人极其有耐心且温柔。 他温和的讲述着各种知识,言语间却有种迫人的气势,让嘉和帝不敢不听,不能不听。 幼年时,他是众皇子中最愚钝的那个。而苏泰是在南书院教导众皇子的学士中,唯一一个不嫌弃他愚钝一视同仁的大学士。 后来,先帝嫌弃他愚钝不开化,便指名点姓要苏泰做他的太傅。 他还记得苏泰成为他太傅的那刻。 当时在太极殿,苏泰拾级而上,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温柔行礼道:“殿下,能成为殿下的太傅,微臣三生有幸,往后请多多指教。” 那时,面对着双漆黑的眼眸,他很心安。 现在,他只觉得惶恐。 砰的一声。 茶盏正好砸在祁丹椹的头顶,滚烫茶水溅了他一脑门。 血从凌乱的发丝深处缓缓流出,顺着耳侧流到颈脖,将脏污的囚衣染得一片殷红,鲜艳得好似贫瘠荒芜的土地上开出绚烂的红梅。 从始至终,祁丹椹纹丝不动,就连那茶盏砸过来,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仿佛那滚烫茶水不是泼在他的脑门上,被砸得头破血流的也不是他一般。 嘉和帝怒斥道:“你当真不怕死吗?” 祁丹椹恭敬回道:“谁不怕死呢?当罪臣被湖石压在冰冷的湖底,罪臣的弟弟在上面拿石子砸罪臣,罪臣没有死。被山匪劫掠走,他们要杀了罪臣,罪臣也没有死。在龙虎山遭受两年非人的折磨,每天不是被打就是被骂,罪臣也活着……” “圣上,国公爷,你们没有啃过干枯的野草与腐坏的死老鼠,你们也不知道每天睡在尸体堆里是什么滋味?可能早上你见过的人,晚上就被山匪挂在你的头顶开膛破肚,还非要将他们的内脏头颅挂在你的身上,供他们嬉戏。你们知道每天被山匪挂起来当肉猪抽,是什么滋味吗?那山上的荆藤,都是长满利刺的,我们京都的鞭子在那种藤条面前,就像温柔的小媳妇……” “整整两年,每一天,罪臣都怕活不到第二天,罪臣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被砍掉脖子手脚的人是不是自己……当时被抽藤条还是幸福的,至少代表着不会被砍断手脚,扔进山坳里喂野兽。在那座山上,罪臣一开始是怕的,后来就不怕了,因为踏入这座山开始,每一天如同置身十八层地狱,那些被抓上来的人,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嘉和帝问道:“所以,当年龙虎山的山匪,是你所杀?难怪官府赶去之前,整座山除了被抓的小孩,其余人无人生还。” 祁丹椹点头:“对,因为罪臣明白,只有杀了他们,罪臣才能活。罪臣少年时读过兵法,经过两年的摸底,罪臣知道这些人内部的分歧,罪臣利用这些分歧,让他们互相残杀,互相给对方下毒……后来,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但罪臣不能让他们有活口,否则罪臣就无法隐瞒身份。所以,在那个漆黑无星光的夜,罪臣拿着刀,一个个尸体检查,但凡有一口气的,全都灭口,那一夜,罪臣杀了六百个奄奄一息的山匪。” 嘉和帝震惊不已。 九岁的孩子竟然能有如此心性。 那些山匪穷凶极恶,连官府都难以捉拿,祁丹椹却略施计谋,让整个山的山匪无人生还,之后更敢行走在尸横遍野的山林中灭口。 这样的人,确实是一把利器。 他看向魏信,魏信面色沉着,想来也在感叹九岁的孩子竟然能有如此魄力。 嘉和帝在权衡祁丹椹的价值。 老七说得不错,普天之下,最想打压覆灭世家的,只有祁丹椹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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