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匆匆一眼间转为流沙的周漪,更好的对比对象是澹台策。我细细看这张白净貌美的脸,修眉明眸,殷红薄唇。我感到一种厌恶。不知是对澹台策情感的延续,还是对与之血脉的抗拒。 周涟看着我,从呆滞的惶恐,到嘲弄。 我想起澹台策雨夜里思念母亲的样子,我被他泪水打湿的肩头,隆隆作响的雷声,一切好似在眼前。荒谬。他的母亲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我的。 我轻轻问:“姨母,为什么......” “你都知道了?”她轻轻看我一眼,说得无力,却不在意。 果然是母子。她这一眼让我便回到了寄人篱下的二十年岁月中。我告诉自己,花雪山庄是我的家,澹台氏是我的家主,澹台许风于我有养育之恩,澹台策是我没有亲缘的弟弟和主人,我的命生来是为了替他去死。可这些我信奉了二十年的东西,即使是失忆和诈死也没叫我完全摒弃,昨夜听了血淋淋的真相也没叫我恍悟。可此时周涟的这一眼,那些东西土崩瓦解,我知道这代表什么。我心中自己立起的碑倒下了。 这一眼和澹台策像极了。他们眼中皆是对一切都不在意的迷蒙而倨傲,如隔水雾云花。美则美矣,可作迢递状。观者莫说狎昵,仅仅是隔远看了也心生畏。我害怕这种眼神,它叫我知晓我不过是一层金蝉脱下的壳,不过是垫脚的轿凳。澹台策没有对我露出这种神情。可他对其他人都这样。我从不相信我是特殊的那个......我不敢看周涟,更在躲避澹台策。他死了,我也怕。 可,他们不怕,周涟和澹台策不怕。他们不怕生死鬼神。是不是因为许多许多人爱他们?又或许是他们不怕,才有许多人爱他们?爱他们高高在上,爱他们哪怕是窘迫的模样。这种爱不仅仅是爱皮囊。我忽然想起采月,想起自己,想起刘青闻和穆沧明。我和他们......几十年前的荒唐,此时难道不是重现了? 我是周漪的儿子。想起此生只见过一眼的生母,我心口疼了起来。我,我怕很多东西,我没有这对母子身上的气息......不会有人爱这样作赝品的人。周漪,我的母亲,至少不是赝品。可我被当作赝品养了二十年......不会有人爱赝品的。等到澹台策复生,那些虚幻的爱会离开我的。我不会沉溺在镜花水月里。 “周驰,他们都这样叫你,是你的名字吗?是谁给你取的名字,澹台许风?” 我回过神。周涟不知何时已经爬了出来,坐在了床榻上。她乌黑的衣裳沾了泛白的灰尘,双眼却澄明无比。她,她不是疯子?我心中警铃大作。可此时......刘青闻投在纸窗上的影子已经不见。我只好按下烦复心绪,正色道:“是我的名字。是澹台策取的。” 她忽然抓着我的下巴,将我面强制仰了起来。我想要挣扎,却被她的尖甲滑破了下巴,倒抽一口气。周涟手劲很大。我该叫刘青闻陪我的。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疯子。 “漂亮外甥,你和姐姐真的很像。”她松开手,又把我抱在怀里端详。她身上淡淡的,是草药香。想来是浸了药罐子许久的缘故。可她身上的草药香不苦,馥郁而深沉,有股衰老的味道。可她分明如此年轻......我不知为何她这样年轻,就连手都白皙软腻。她的手指摸在我被她划破的地方,轻轻拂动,神色似恍惚而怜惜。我则趁机叩住她另一只手的脉—— 怎会?! 周涟看着十分真心实意地露出一个笑,雀跃道:“我没有内力,你很吃惊吗?我本就是个羸弱女子,采月肯定同你们说过了的。” 我从她身上慌忙立了起来。方才以为她深不可测我才受她所控,如今得知她没有内力,自是避犹不及。 “澹台策肯定很欢喜你。”她喂叹一声,“像采月一样,像我一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安须寺,安须寺真是你们所为?”我攥紧袖口,不知所措。 周涟的神色从饶有兴致变为兴致缺缺,懒散道:“你问我这个?不如问采月。她没有说吗?” “迷宗教主采月罪大恶极,对犯下罪行供认不讳,昨日午时已被当众处决。”我手心冒出些冷汗,我第一次唬人。 “啪。” 我脸上挨了一个巴掌。周涟今日谈起我母亲都未有的癫狂,此时在我捏造采月死讯时浮现。我嘴角吃力挤出一个笑。我就知道,她真正的死穴是看似不在意的采月才对。采月瞒我。她分明也在那场几十年前的情爱混沌海中,她爱上了自己主子的胞妹。我凄然一笑。周漪身亡毕竟已成定局,可采月却不是。采月如若真死,也是替她死的。她没有干涉,还因此庇荫,这“死”便是她的罪业。 “你!你为什么向着武林盟?!你是周家的人啊......采月,采月看着你长大的,不是吗?为什么不救救她?不救救她?”她抓着我的领子,质问之用力,致使脖子都泛了红。 “可采月放任我替澹台策去死。不是吗?她看着我被培养成替死的死士,看着我留在山庄成了替死鬼。不是吗?而你......周涟,我的好姨母,你为什么要推我进花雪山庄的火堆?!”我一开始只是呢喃般问,后来抑制不住地大声起来,与她疯癫的样子别无二而致。 周涟被我吓住了,美目愣愣流出两滴泪。她抽泣起来,尖锐而歇斯底里。我也被我自己吓到了。我原来也对此如此执念。 姨母在泪眼朦胧中,忽然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目眦欲裂。她,是如何得知?又是怀着如何心思说给亲外甥说的?她又是如何看待我?不,不,不,她的态度已在话语里毕现了。她也瞧不起我,她也觉得我恶心...... “啊!” “小驰?”刘青闻推门进来,扶住我。 我神智此刻似乎才从噩梦中醒来一般脱身。我,我刚刚做了什么?我看着自己双掌。又缓缓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从墙上缓缓滑落、嘴角溢血的周涟。我,打了她一掌...... 刘青闻把手中的洁白菊花塞在我怀中,上去试了周涟鼻息。他对我说:“周涟死了。” 我浑身颤抖起来,握着白菊茎秆的手不自觉用力。粘腻的叶汁沾上我的手心。草叶的味道,和菊花自带的苦涩芬芳一下子绽放在我鼻腔。 周涟死了。而杀死她的,偏偏是她姐姐的儿子。我杀死了澹台策的生母。我想要尖叫。刘青闻抱住我的额头,他的怀抱宽阔而温和。他去街市买花了,衣物也带着阳光的味道。我未察觉他行为的温馨,只是心惊胆战地在他怀抱里流眼泪。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穆沧明的声音遥远而清晰,他回来了,从驿站回来了。他好像和刘青闻又在争吵,又好像没有。我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我只是从一个人的怀抱到了另一个人的怀抱中。穆沧明的怀抱也暖烘烘的。我手中的白菊压在我和他胸膛间,我感到自己如同白菊一般将要窒息。我在他们的安慰中,轻轻呢喃:“我杀人了。”我杀过别人。可是,可是......周涟,是我的姨母。是如今世上唯一活着的血亲。 “小驰,她本就......残灯枯竭之身,还.......驻颜丹,容貌是靠阳寿换来的......她昨日就......我给她吃了药......你没有杀人。” 刘青闻的语句断断续续。我只听清他最后一句。白菊从我怀里坠地,我拉住穆沧明的袖子,问:“刘青闻说我没有杀人......我,我没有杀人,对吗?” 穆沧明的表情我已难以看清。但他点头了。 我挤出一个笑脸,想必比哭还难看:“那我也没有与亲弟弟行不伦之事,对吗?” 周涟在我耳畔说的便是这句话。她说:“你和澹台策也做了不伦的事。”她没有问我,她是在说一个事实。我脑中彭地如烟火炸开。我从那日得知一切后的恍惚情绪此时有了宣泄口。是的,令我心有不安且恍惚的便是这件事。我和同父异母的弟弟颠鸾倒凤不止一回。我痛哭流涕。我所学过的四书五经,此刻全成了山。过去,过去我只当那是个称谓,顶多是主仆间的不伦。如今....... 穆沧明在我因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缓缓点了头。我只觉心口石头落地的同时,一股呕意涌上心头。一滩鲜红的血落在地上白菊花瓣间。我见之便昏了过去。 ---- 其实周家姐妹也算一对骨科,妹妹爱姐姐 还有采月爱妹妹 ??小周真不是故意打死丈母娘的…
第71章 不管那捧送给我的白菊初寓意为何,此时它只是慰问姨母泉下之灵的单薄祭品。我起来时,那具美丽而冰冷的躯体已经见不着了。穆沧明说,已经确认再无回天之力,推去烧了,和周漪的骨灰埋在一处。刘青闻也在旁絮絮叨叨说着诸如“不是你的错”“燃油枯尽”之类的话。可是我盯着害死她的双手,脑海中不住地乱想。 烧了。这两字在我眼前浮现,从酣畅遒劲的浓墨大字烧成连片的火海。那澄红的火仿佛会灼伤人的魂灵,我把下唇咬出血、咬得一片糟胡。比嘴唇更疼的是被烈焰炙烤的内里。被焚烧的人是死去的周涟,可又好似不是她。是我在被烧吗?只有我一个人...... 倏地,那火海扭曲一下,我这才看见还有一人在其中陪我沉沦。他长细的身影因腾烧的气流扭曲,白衣猎猎作响。越来越近,他走得越来越近。我几乎更不会说话了,满口都是铁锈般的腥味。他面上带了半边的银面具,唇侧带了笑意。这画面我心里竟不觉诡异,而是踏实。澹台策离我越来越近。最终,那银面具无声落地,落在火舌里化成银汁。我看见澹台策在笑。他的笑好像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如果偏要拿个作比较,这似他死前笑靥。只是更......更释然。我恐惧起来,颤抖着想去拉他的袖子,想去碰碰他的脸。 可我碰了个空。我从床榻上落了下去。疼。但是,心更疼。有人把我拉进怀里,却没有说话。眼前火海稍纵即逝,方才的一切不过是瞬息间所想所见。 我忽然意识到,我对澹台策的感情真真切切越了界、过了火。他死缠烂打抑或偏执囚我,都比放下我离开好得多。我接受不了他放开我。这一生,太多人放开我。他们的放开,没叫我肆意驰骋天地间。反而是澹台策病态的依恋叫我不舍。我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真真是自甘堕落,下贱无比。我如此下贱......我杀了澹台策的母亲。是啊。周涟不光是我的姨母,更是澹台策生身之母。我恍然之间又觉得自己可笑无比。 “小驰,你吃些东西再休息。魔,呸,澹台策我已接过来了。你修养好了,再作打算吧。”穆沧明磕磕绊绊说着。 我自然听得出他溢于言表的关切,更察觉他的不知所措。此时对上他有些闪躲的眼,我一字一句道:“你是否觉得我下贱?我真的.....真的与澹台策媾和了。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的奸夫。我亏欠你很多,穆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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