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琙提两壶酒来,再携了桂花糕,背手跟在他身后。 今夜无云,漫天星辰洒布,簇拥着未满的弦月,装点在泼上墨蓝色彩的穹庐。 刘琙手中酒壶碰撞声清脆,似穿行于山野,落在刘璟耳里,几乎要编上一段欢快小曲。 愈行愈上,林木渐疏,穿过又一丛小木,眼前赫然是一湾浅潭,潭水被月照上冷色,映着星星点点,其间卵石透亮,有零星小鱼游走,犹如凌空漂浮。 潭边有半圆状石滩,滩倚旁山,此地依山伴水,上无林木遮挡,亦可观苍穹,二人于是此地就坐。 刘琙摘去酒封,摊开杏花糕油纸,浓醇酒香混着清爽花香溢出,刘璟拈了糕来,美月良辰,他举酒对身旁人,道:“一醉方休?” “乐意奉陪。”刘琙亦举酒向他。 数口酒下肚,刘璟面上泛起红,面前潭水波光粼粼,原是周遭起了微风,他忽而浅笑,轻声唤了自己那道名:“叶逐风。” 刘琙倒没什么醉意,见他已有些微醺,又听他此声唤,疑道:“嗯?” 他却问:“猜猜此名何意?” 那日柳叶飘落又随风而去,刘琙只觉得是应景而出,刘璟却自顾自接道:“都说少年轻衣快马,自在如风。 “可我从未像风那般,也不觉得自在,”他又饮一口,道:“逐风,不过是我年少时的一番心愿,想去追逐世间万般,幻灭后凝成的缩影。” 正如刘琙十二岁对他说的那句,皇城苦闷至极。 如炼狱般的宫墙,困了他整个少年,本该有的肆意,都淹没在了权斗,那些对于自由天地的渴望,也尽数被压进了心间,化成了另一个他,也便是叶逐风。 那是一个爱笑、会玩闹、有些纨绔、却能转瞬沉着的朗朗少年,刘璟困在布满尖刺的囚笼,步步维艰,那般样子早被他封死在心间,世间万千事压在他身上,享着无上尊容的同时,也要担起天下责,他只能是永远沉稳的帝王。 刘璟是真的有些醉了,想就此仰躺下去,却被刘琙借接住,让他枕在腿边,那抹深绿耳坠此时又映入眼帘,刘琙神色暗暗,刘璟问道:“在想什么?” 其实不必问,都知道他定是在自责,可刘璟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他自责,道:“若说所邀之月是我,那我追逐的那抹清风,你猜又是谁人?” 他的假名何意两人心知肚明,自家兄长如此问,莫不是指…… 刘琙不可置信,又怀揣着几分期待,试探道:“此间少年志,还有他意?” 刘璟却笑回:“有少年志,就不许有心上人?” “我……”他并不知该如何回答,一句心上人简直要勾走他的神魂,本高不可及的月,似是一朝降到了他身边。 “千丈高墙,也挡不住风来。那些年岁,你信自远方来,就如风过重山,是静如死水的唯一波澜。” 说着,刘璟去触他的右脸,那晚气急打他,本以为自己无愧于心,觉得他的感情于世间荒谬不可言。 可在门后听他发自肺腑的一番深言,后来扪心自问,多少年来自己对他的感情,就真的清白吗? 多少夜晚对着信纸逐字逐句珍读,入骨的思念,盼着念着,是否有些变了情? 帝王不动的心在那刻慌了神,后来几月,他想方设法的避开让他乱心之人,实在要见,也压着自己只谈公务,不想其他。 刘琙以为自己有气才躲他,实则是他自己心乱,挣扎几月,才借着下访,借着叶逐风的身份,与他坦然而处。 “这几月我想了很多,想你为何会喜欢,”刘璟手中酒壶已空,堪堪放了,看起星辰来,道:“我以为你喜欢天子位上的那个刘璟,便作为叶逐风与你共处,可无论我如何不同……” 他错开天上星辰,落目于眼前人:“你却说万般皆是我。” 在此之前,叶逐风之存在只他一人知,帝王硬甲下是如此皎皎少年,他不想被当做软肋,也不想知道他人会如何评判。 久而久之,本是一体,却生生被他自己割裂成两人。 直到刘琙此行,惯着自己千般任性,陪着一同胡闹,甚至还觉得是他得了益,开心于对兄长多了解几分。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叶逐风的存在,不是坐拥天下还要有的自私,而是人皆有,却多死于心间的少年心志。 纵使此生不能作为叶逐风存于世,能得此趟闲暇,能有一人懂他,也就足矣。 “我心非草木,”刘璟顺着他的脸侧,指尖扫过,捉住那流苏坠,道:“你如此真心,我又岂敢说不为所动?” “可为君,我社稷在身,如今内忧外敌,我万不可分心。为兄,你灼灼年华英姿卓绝,我不该就此答应,困你一生。” “阿琙,”流苏微凉,刘璟轻柔着它,那双好看的眼睛装进了月色,显得有些落寞:“我心好苦。” 流苏坠晃起来,原是他松了手,手掌顺着脖颈而下,最后停在刘琙后颈,而后轻发力,将刘琙带着垂首,而自己微撑起身,两人呼吸交错,最终唇齿相依,酒与杏花的清凉灌入,似要透进肺腑。 可浅尝辄止,刘璟随即退开,躺回他怀间。 他是真的醉了,面如秋霞,眼里都覆上一层波,几两醉意入了喉,说话都有些哑:“想做些什么吗?” “只此一回,作为叶逐风,什么都可以。” 刘琙却只将他往怀间带,他给了纵容,刘琙却只想好好抱他一回。 他的皇兄腰窄,肩宽也未及他,已醉的人儿没什么气力,被抱住时整个人都陷在他怀里。 也只有此时,刘琙才觉得自己能全然护住他,他不是天下人的帝王,只是自己的兄长。 被紧抱的人回应了他,似是安抚般抚着他的背脊,刘琙微蹭他的黑发,道:“皇兄方才有话说错了。” 刘璟的声音被淹没在怀中,显得很闷:“嗯?” “没有什么困我一生之说,”刘琙将他放开,直视他的眼,道:“无论你所决如何,我心已定,亘古不移。” 此话在那日晋王府中,他也如此说过,刘璟轻笑,心下了然,却不做回答。 夜色更深,天上繁星愈来愈多,刘璟望着天与水,醉意间好似有些分不清,且吟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此情此景,前人实不欺我。” 困意随之而来,刘璟再度躺回,眯上眸子便要睡去,就听刘琙轻声道:“好梦。” 愿他今夜梦间,能脱去重担,做那个逍遥自在的少年,也愿他的一番好梦,自己能做邀得月来的星,入他梦间。 星辰满天,他清冷睡颜,刘琙忽而想起,他方才的诗句未念完,那句, 满船清梦压星河。 后话 文中诗句引自 元 唐珙《题龙阳县青草湖》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真的很美的一首诗!
第二十一章 次日近正午,刘璟才堪堪转醒,见艳阳高照,才惊觉时辰已晚。 黑球不知何时被牵了上来,刘琙在不远处喂它,此石滩无杂草,想来他还去了一趟树林。 昨日醉过了头,但他所说所做,此时还历历在目,现在想来,多少有些难为情。 恰在此时,刘琙向这边看来,少年笼罩于光下,朝他眉眼弯弯,道:“皇兄醒了?” “嗯,”刘璟起身过去,抚着马鬓,两人似是默契地略过了昨夜,道:“有些晚了,回京怕是要赶夜路。” 昨日只带了黑球出来,那匹赤马还留在客栈马厩,将其领来再出荆州,已是午后,两人星夜兼程,终在四日后傍晚抵京,于刘璟所料无差,押送异国人的队伍也在这晚抵京。 此事重大,刘璟方一回京,便召了两相来。 林尧二人哪想到他这么快便回,均猜有变,赶来很是迅速,一听此事明细,皆倒吸凉气。 林尧衡量一番,道:“去年秋,西北部族交好文书发来,大夏应下此事,此时两方通商路已在筹划,现在看来,目的不纯。” “就是一群墙头草!”齐达不似林尧那般谦语,直言道:“两方皆大国,他们夹在中间,与哪方彻底决裂都不是好事,与我们交好的同时,定与那方也暧昧不清!” 那十六部虽不是善茬,比起那未知的国度,分量倒也显得轻起来,刘璟今日不是来评判对错,问道:“二位主战还是避战?” 他二人对于百官的了解比刘璟深,此番先问他们,也能看出朝议形势会如何,可此问一出,两相皆默然,刘璟又问:“有何不可说?” 齐达与林尧对视一眼,最终先道:“无不可说,只想先问陛下,自古两国要兵刃相见,如要避战,首选为何?” 他这性子,只在一些极为正式的话题才会如此说话,刘璟一听便知他指什么,能让全堂之人默然的,也只有如今大夏的那颗明珠。 脑海中闪过那无忧无虑的身影,他忽而有些不想说。 刘琙见他默声,便接了话,可语气也不甚平和,道:“和亲。” “臣再问,”齐达躬身,道:“若避战只有和亲一条路,陛下与王爷是否舍得?” “否。”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堂中再次静下来,最后林尧一声长叹,道:“既早有答案,不妨早些商议良策。敢问殿下,如今大夏对上敌国,有多少胜算?” “尚不清楚,”年前刘璟让他派人去查,他遣人送信齐老,至今还未有回信。 但齐家军严谨,绝不会将此事忘于脑后,应是还未有概论,刘琙道:“待本王发书西北,有回信之时再议。” “让鸿胪寺卿方冉准备启程,”刘璟握了案边玉玺,道:“他们有犯在先,定不能息事宁人,丢了大夏国威。” 此诏拟出,两相退走,走前林尧踌躇一阵,还是回来道:“战与不战,朝堂上或要起风雨,陛下若有能用上臣的地方,尽可吩咐。” 他家中有女,且疼爱非常,深谙刘璟二人对于刘璃的牵念,此番话也是暗示他,自己或许可以打消一些阻碍。 刘璟领了好意,但也不需这些关节,只微微颔首,便让他下去了。 此后五日,就在方冉将要启程之时,两则消息同日送到了京城,一是齐晟发来的一封长信。 半年来的暗察,因语言不通而困难重重,故耗时良久,也只摸清了大体。 那是一个与大夏全然不同的国家,名为亚罗夫丹王国,官制等运行之法皆未详写,但此国三前似是迎去了一场剧变,动荡不安之际,有一异国人面见国王,那之后这场动乱莫名平息,而就在半年前,遗波又起。 另一则是关外来报,其上内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是那亚罗夫丹王国遣人来求通关文牒,说是使节来访,想接回半年前在两国边境,雪山绵延之地失踪的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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