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再纠缠于这些无用的闲话,分别说起了离别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日与北戎签订萍洲盟的是梁太师,北戎执意要靳岄这个质子,梁太师未禀报仁正帝便自作主张地应了。等他带着萍洲盟回到梁京,一切已成既定事实,仁正帝狠狠训了梁安崇一顿,削减半年俸禄。 “爹爹不去见你,是因为心中有愧,他贵为天子,怎么好跟臣下孩儿致歉?我想代他找你,可你在宫中的一个月里,我却忙于处理萍洲盟后续事情,寻不到空隙。”岑融握住靳岄的手,“好弟弟,你怪我么?” “三皇子言重了。”靳岄笑道,“贵人事忙,靳岄明白。” “……我知道你生气,生气是对的,是应该的。”岑融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打我吧。” 靳岄长叹一声,把手抽回:“好了,我今日来见你,不是为了扯这些糊涂事的。” 岑融顿了顿,沉声道:“你放心,我这次既然来了,一定会带你回梁京。” 靳岄告诉他,他从高辛族神女口中获得英龙山脉山道的讯息,他可以从山道离去,渡过列星江。但岑融不同意。大瑀的三皇子现身碧山,靳岄根本不需要再走什么弯弯绕绕的道路,岑融自有办法可让他跟随自己,光明正大回梁京。 “云洲王带你过来是为了刺激我们。靳明照的儿子成了北戎人奴隶,这可是大瑀的奇耻大辱。”岑融道,“我知道你会来,我不惊讶。梁太师见你仍活着,他非常恐惧。但你的出现,还有你手臂上的奴隶标记,对这儿的大瑀士兵来说实在难以忍受。” 碧山城驻守的除了守城军士之外,另有一部分北军。靳明照出身于北军,北军将士对忠昭将军十分崇敬,他的死和靳家的破败,全都是北军之人心中的一根刺。 “云洲王此人,你觉得如何?”靳岄问。 “我这次才与他相识,平易近人,言语松弛有趣,”岑融果断答道,“但此人不可小觑。” “他心思非常细密,从不轻易信人。”靳岄提醒,“他带我来,不仅仅是用我刺激大瑀人。” 岑融一怔:“怎么说?” 靳岄便把面见云洲王、哲翁那夜的事情,以及云洲王隐晦提及“寿者,无极限也”的话告诉岑融。 云洲王阿瓦笃定自己会成为下一位北戎天君,而
岑融必定是下一位大瑀皇帝。把靳岄通过云洲王的手还给大瑀,这是一种示好。 “他知道我不可能在北戎当官,也不可能辅佐他。”靳岄道,“我这一路与他聊过许多次,此人胸有大志,但如今施展无门,他自己也十分焦灼。而且与哲翁不同,他做事绝不会赶尽杀绝,就如贺兰金英,你应该见过了,他身边那位高辛族将军。” 岑融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高辛遗族曾在北戎点火烧城,伤亡惨重。但在云洲王劝说下,哲翁仍然继续让贺兰金英担任北戎将军。在云洲王的立场上,他这样做,是因为继续使用贺兰金英的价值,远比放弃他更大。” 岑融便明白了:“把你还给大瑀的意义,比留你在北戎的意义更大。而且必须由他云洲王归还给我,而不是北戎归还大瑀。若成了北戎归还大瑀,这人情便落到哲翁身上去了。” 他对贺兰金英产生了兴趣:“北戎人真的放心让一个高辛人当他们的将军?” 靳岄:“这是多种选择中最平衡的一个。” 五部落之乱后,北戎内部看似合心,实则内部仍隐隐有四分五裂之势态。靳岄在血狼山遇到的怒山部落罪俘便是一例:他们并不信任哲翁为首的北戎王族。 而贺兰金英的出现是一种绝妙的信号:连高辛人都能当将军,其他部落之人还有什么可恐惧的? “我认为,应该就在最近,贺兰金英会对哲翁下手。”靳岄又道,“哲翁从大瑀手中夺得江北十二城的土地,现在正是北戎和哲翁最兴奋、最得意之时。贺兰金英若要为高辛人复仇,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机。” 岑融:“他若杀了哲翁,岂不破坏了云洲王的打算?北戎肯定要惩治罪人贺兰金英,北都的良善面貌没了,五部落岂不继续心存怀疑?” 靳岄想了想。“我曾在哲翁和云洲王面前说过,‘君应使民敬之,而非令天下惧之’。此话哲翁没有放在心上,但云洲王听进去了。贺兰金英杀死哲翁,云洲王名正言顺继位,而之后的惩戒只限于贺兰金英一人,云洲王甚至还可以释放一部分怒山罪俘,将血狼山的高辛人接到北都生活。这对当年参与五部落动乱的人来说,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讯号。” 英明的新天君年轻有为,他只惩戒有罪之人,不会将罪人的恶放大至每一个族人头上。何其英明,何其睿智,何其值得敬重!这样一来,即便五部落内乱的影响仍旧存在,云洲王也可以凭借这一方法扭转局势:过去错误一笔勾销,只要聚拢在新天君身边,一切便都可以重新开始。 “云洲王阿瓦,便是北戎开国以来,最宽宏、最明智的天君。”靳岄低声道,“岑融,换作是你,你能抵挡这种诱惑?” 岑融眼神闪动,神情复杂。他没有谈云洲王,而是低头抿了一口茶,轻笑道:“靳岄,你呀……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靳岄:“发现什么?” 岑融:“你是个闷葫芦,不喜欢说话,只中意逛摊子吃东西。朝中人个个都说你没有你爹爹的半分才情,是他们看走了眼。” 身边人每每对他的思绪表露赞赏与钦佩,靳岄心中涌起的并非骄傲自得,而是强烈的恐惧。他几乎在瞬间就能明白岑融赞赏自己的原因——你可堪一用。 垂首片刻,靳岄岔开话题。“游君山怎么跟你在一块儿?” 岑融一怔:“君山怎么了?不对劲么?” “……他活着。” “莽云骑的人活着不是好事么?”岑融笑道,“我听梁太师说,除了游君山之外,也在战场上找到了几位仍活着的将士,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封狐城内呆着呢。” 靳岄心中生出古怪的困惑:岑融似乎并不知道靳明照的致命伤是被自己人造成的。 他便压下这份疑惑,装作无意:“西北军现在的统领是梁太师女婿,我以为他会被送到梁太师身边。” “确实如此。”岑融点头,“但游君山认为梁太师是导致白雀关大败的原因之一,他来投奔我了。” 靳岄正要再问,岑融低声道:“西北军鏖战数月,粮饷几乎空仓。军粮从北军及梁京拨调到封狐,但途中遭遇容河冰灾,梁安崇的人扣下军粮赈灾,这批粮一颗都没能抵达封狐。” 靳岄:“……” 他几乎要笑了:“好哇……原来如此。” 将所有线索汇集一处,他终于能将靳明照之死、白雀关大败完全理顺。 梁安崇虽在朝中呼风唤雨,但他始终无法手掌军权。北方边防军与西北边防军是大瑀最强大的两支军队,梁安崇垂涎已久。 金羌与北戎联合在白雀关对大瑀发起攻击,梁安崇扣压西北军军粮,又有细作从中作祟,导致西北军大败,靳明照战死。 靳明照战死绝非梁安崇本意,但与他不无关系——梁安崇在白雀关开战后立刻与北戎签订萍洲盟,把靳岄送到北戎,又趁战败之机流放靳家,可见他要把靳明照后人赶尽杀绝。只有靳明照声威消失,他女婿才可在西北军站稳脚跟。 而北戎和金羌都不想让靳明照活着,三方用默契合力围成这个局,靳明照被困死其中。 白雀关大败后,梁安崇的女婿随建良英将军赶往封狐城,北军力量顿时空虚。北戎趁机发难,北军大败,不得不签订碧山盟,割让江北土地。 江北土地一旦割让,北军力量大大削弱,北军在朝中声誉也必定一跌到底。 而被梁安崇女婿统领的西北军声势正威。梁安崇本人几乎毫无损失:大瑀是失去了土地,靳明照是失去了性命,靳岄是失去了自己的家,无数百姓失去了土地,流离失所——可梁太师却真正成了手掌朝权军权之人。大瑀土地虽然减少,但他更能一手遮天,是切切实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梁安崇与北戎、金羌没有联络,我是绝对不信的,这一切都太过巧合、太过顺利。”靳岄最后说,“也正因如此,他忌惮你。” 岑融只是笑,笑着缓缓摇头。“靳岄啊……”他又长长一叹。 “我随你回去。”靳岄说。 这句话是回应,也是誓约。他随岑融回去,回到梁京,便注定要同岑融站在一起,对抗梁安崇。他只有这一个选择。 靳岄心头涌起无穷的空虚,胸腔隐隐发疼。他似乎从未有过选择的机会,去哪里、跟着谁、面对什么世事,全由他人安排作弄。摆在他面前的从来只有一条道路,他根本选无可选。 当夜独自一人站在驰望原,看着消失车队留下的痕迹,那种孤冷入骨的寒意忽然又回到他身上。 茶酒喝得差不多了,靳岄起身告辞。岑融坐在榻上看他,忽然瞥见靳岄腰间的东西。他长手一伸,揽住靳岄的腰,笑嘻嘻捞起腰间的熊皮小刀与玉制鹿头:“这是什么古怪玩意?” “北戎人的礼物。”靳岄回答。 岑融捏住那鹿头:“这玉片不错,虽然不精细,但血玉难得,把它给哥哥作个纪念吧。” 他话音刚落,这一夜说话、做事、吃茶全都慢吞吞的靳岄,忽然间行动迅疾如同一头小豹子,几乎就在眨眼瞬间将那鹿头从岑融手中夺走。 岑融愣住了:“不行?” “不行。” 岑融笑道:“哟,什么金贵东西,你怕得脸色都变了。” “不金贵,很普通。”靳岄道,“但对我来说世上仅有。” 岑融只觉得牙根有点儿痒,他不禁咬了咬牙,顿了片刻才说:“我给你巴巴地找来了你最喜欢的茶花,那可是从赤燕国日夜兼程运过来的,珍贵异常。我这点儿心意难道不是世上仅有?不过是跟你讨块破玉片,你倒好,这副模样,怕我抢了是么?” 靳岄恭恭敬敬作揖:“三皇子的好意,靳岄心领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岑融道,“不谈君臣之礼,你我好歹还有些血脉联系。怎么好好地说句话都不成了?你到北戎来这大半年,我吃不好睡不好,天天记挂你,怕你病了,更怕你没了。好哇……好哇!” 他愤然起身,冲到院子里,抓住那株茶树就要连根拔起。 “这劳什子破茶花,还换不来你一个好脸色,要它何用!” 他拔出半截,回头看靳岄。 “拔便拔了。”靳岄说,“表哥,我知道你想对我好。我什么都知道。可在你把这茶花从赤燕的土地挖出来之时,它已经死了。” 岑融:“你看到茶花,你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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