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时,仁正帝与他一同走下小亭子,忽然说:“子望,让我看看你的手。” 靳岄伸出手臂,仁正帝捋起他衣袖,见到左臂上的奴隶标记。老人目光闪动,良久才说:“你受苦了。” 靳岄忍不住问:“圣上,与我相比,我爹爹、娘娘与姐姐,还有靳家之人,所受冤屈更大。您真的相信爹爹会畏战弃城逃跑么?” 仁正帝看着宫苑中花草林木,问他:“子望,你觉得这宫苑如此精致华美,靠的是什么?” 靳岄闭嘴不答。 “靠的是,花有花的去处,树有树的位置。流水小山,皆有安排。”仁正帝平静道,“各事各物,各有其所,相互掣肘,方得平衡。” 靳岄仍不出声,只望着他。仁正帝没有直视靳岄的眼睛,继续道:“为君之道,最难的也正是衡字。只要守得住衡,便有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若因私欲、私念,失了分寸破了平衡……子望,我知道你是聪明人。” 仁正帝将一杯茶缓缓泼在亭下,面朝西北方向,久久不语。 随杨公公一路行到宫门,岑融一直在那儿等着。他问仁正帝与靳岄说了什么,靳岄想了想,回答:“让我提醒你,做事不要太过火,也不要心急。如今这个局面,官家自有分寸。” 岑融随他上车:“我做了什么过火之事?” 靳岄:“定山堰。” 岑融闭嘴了。 靳岄:“官家想从梁安崇手里夺权,但梁安崇根系深埋,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盛可亮已经下台,官家趁此机会在刑部安置了纪春明,他心里是赞赏你的,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可你紧接着想扳倒工部尚书,实在太急切了。” 岑融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些委屈。 靳岄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着急。但着急也无济于事。官家如今心疼岑煅,是因为总把岑煅和先太子联系在一起。” 岑融叹了一声:“行了,知道了。” 车内陷入沉默。靳岄其实还有未说出口的话。仁正帝对他强调“衡”的作用,实际也是说明自己为何不能彻查靳明照之死。靳明照之死关系着梁安崇与西北军务,一旦开查,西北军必定动荡不安。此时金羌大军虎视眈眈,实在不是最佳时机。 靳岄明白他藏在心里的那些话。可明白归明白,靳岄根本无法原谅。今日一面只不过是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仁正帝根本无意为父亲与靳家平反。 此时忽然听见岑融开口:“幸好你在我身边。我许多苦衷与焦灼,不可对他人语,只能说给你听。” 靳岄不声不响。岑融握住他的手:“你会帮我的,是么?岑煅有梁安崇,我只有你了,靳岄。我以后会多多听你的话。” 靳岄:“你说到要做到。” 岑融笑道:“当然。若有违约,任君处置。”他又说笑了几句,脸色慢慢沉下来:“今日中元,算一算时间,五弟也该启程了。” 车子抵达靳岄府宅,岑融先行下车,想了想说道:“我陪你去祭扫。” 靳岄没有拒绝。他如今在梁京仍然需要依靠岑融,这一点儿示好的心意,他是要接受的。 靳明照的衣冠冢前满是祭扫之物,梁京百姓络绎不绝。靳岄远望衣冠冢,茫然与悲切中想到此日是先人孤魂暂归人间之时。不知父亲的魂灵,是徘徊在梁京,还是徘徊在封狐城外的白雀关? 他没有想到的是,同样的一个问题,此时此刻也正萦绕在贺兰砜心头。 牵着飞霄的贺兰砜在封狐城城门外等候来接自己的岑煅和宁元成。他看见城外有无数百姓焚烧纸钱,朝着白雀关方向下跪叩拜,一问才知,今日是汉人的中元节,这些都是来祭拜战亡士兵的人。 “……可有祭拜忠昭将军的地方?”贺兰砜问。 那守城士兵大吃一惊:“你们蛮人也知道忠昭将军?” “谁不知道忠昭将军的大名?”贺兰砜说,“我认识他的儿子,我想给他烧几张纸。” 士兵感慨:“你倒不像蛮子。靳将军是白雀关牺牲的,朝着白雀关方向就行。” 贺兰砜不懂得这些祭扫的礼仪,买了些纸钱之类的东西,学着别人烧了拜了,口中念念有词:“靳将军,你如果听到我的话,请保佑我一路顺顺利利抵达梁京。保佑我找到靳岄,保佑他不要生我的气,好好听我说话。保佑他平安,保佑他高兴。” 或许是他说的话奇奇怪怪,又或者是他的发色、肤色与瞳色和别人不一样,贺兰砜拜完抬头,发现周围有人古古怪怪地看自己。 他毫不畏惧,回瞪过去。那女人立刻低头缩肩,不敢再看。 岑煅和宁元成见到贺兰砜,实在是非常高兴,两人带他入了封狐城,一路不停地询问他回血狼山之后的事情。 巴隆格尔自然是留在血狼山,他根本不乐意到大瑀这儿来。远桑天天在怒山部落里跟人吵架,她不愿意留下来当部落首领,只答应帮高辛人和怒山人训练一支军队,有贺兰金英和隆达在旁协助,这不会很难。 贺兰砜更是亮出自己的新箭:“这是我的箭。” 他带来的新箭外形上与高辛箭略有不同:箭杆虽然仍是镂空,但一半是实心的,增加了箭身的重量,保持稳定性。箭尖锋利,作两层菱形,杀伤力愈发强劲,一旦刺入敌人血肉,极难拔出,且会豁开血口,令人大量失血。 岑煅啧啧称奇:“不愧是铸铁为生的高辛人。这也是高辛箭?” 这其实是贺兰金英想出来的新箭,他将会把这箭用在高辛人和怒山人的军队中。但此箭尚未开始大量制造,目前只有几十支,他全都交给了贺兰砜。 “这是结合了高辛箭和北戎狼镝的新箭。”贺兰砜笑道,“它是我的狼镝。” 岑煅兴致勃勃与他谈论铁器、武器之事,宁元成忽然在身旁提醒:“有人跟着我们。” 三人回头,贺兰砜发现紧紧跟随而来的,是方才在城外瞪自己的古怪女人。 岑煅仔细一瞧:“那是英姐,我们府里做事的厨娘。” 贺兰砜回头看了又看:“她怎么一直看我?” 岑煅:“见你英俊罢了。对了,你上次跟我讲,白霓认为游君山有问题,我这几日着实查到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稍安勿躁,见面一定是在本周内。 --- 故事之外的故事: 贺兰砜在封狐城外祭拜靳明照,切切实实感受到封狐百姓对靳明照的爱戴。 有几条魁梧大汉走来,打量他:蛮子,刚才听你在城门问,你也知道靳将军? 贺兰砜:当然。 汉子们赞叹:你这人不错! (贺兰砜忽然想起,方才他跟卖祭扫物品的人说自己要祭拜忠昭将军,那小贩十分感动,压根儿没收他这异乡人的钱。他意识到,大瑀,或者说汉人,十分看重人情关系,要是他们知道你认识什么大人物,就会愈发的崇敬你。) 贺兰砜又说:我不止认识靳将军,我还认识明夜堂的人。 大汉们一愣:谁? 贺兰砜(回忆岳莲楼对自己说的话):明夜堂阳狩岳莲楼,听说是你们大瑀江湖人里最好看的一位。我是他朋友。 话音刚落,面前大汉们哗啦举起钢刀:好哇!得来全不费工夫!俺们现在便捉了你,好逼那岳坏楼现身跟俺们妹子/小姐/表妹/八姨妈/三弟……见面成亲!撩拨完人便销声匿迹,算什么江湖好汉! 贺兰砜拔腿就跑。
第92章 亲人 西北军军务、防务的许多记录无端丢失,恰好金羌军最近一段时间频频异动,他们似乎对白雀关附近的大瑀防务、山势地形忽然间娴熟于心。岑煅据此认为必有内鬼:军务防务全都是金羌军攻入封狐城后消失的,他起先以为是被金羌军夺走,但后来细想,它们也可能是被自己人拿走后,转交给金羌军的。 岑煅与宁元成一直暗中调查。无奈西北军遭受重创后元气大伤,北军建良英和张越率部前来整顿安置,军中残余的人员纷纷被打散,军务防务原本由谁管理、经谁之手,等岑煅来到时已经说不清楚。张越几乎将管理西北军军务的人全部置换成自己心腹,岑煅想问事情,连个可靠的人都找不到。 白雀关一役活下来的几个人中,除了游君山之外都是重伤。如今即便痊愈,也无法在军中服役。游君山离开了封狐,前往梁京投奔三皇子岑融,剩下的人则继续留在封狐城,或是休养,或是做点儿小生意糊口。宁元成辗转找到了其中一位。 “那人不是莽云骑骑兵,是步兵,位置离靳将军不远。”岑煅说,“他可以证实,游君山一直是紧跟在靳将军身边的人,从开战到将军出事那天,几乎寸步不离。” 宁元成又补充:“但据救回游君山的人所说,游君山清醒后称自己被袭击后昏迷,昏迷时将军仍活着,他对之后的事情一概不知。” 贺兰砜不解:“你们怎么知道他在说谎?” 宁元成和岑煅对视一眼:“倒也不能确定,只是另有怀疑。” 救治游君山的军医已经告老还乡。宁元成跑了许多地方才找到那老者,老者对游君山的伤势印象十分深刻。 游君山身上伤口很多,但几乎都避开了致命之处,军医称这是莫大的运气。而他身上最重的一处伤是剑伤,自右下腹开始,止于左胸。剑势凌厉,甚至划破了游君山的盔甲,用剑之人显然力气极大且功夫卓绝。 贺兰砜比划着自己身上的位置,心中暗惊:这是一道非常长的伤口。 若游君山没有穿着盔甲,只怕当场便死。 宁元成背对贺兰砜面前比划:“假如你是游君山,我是靳将军,你在我身后刺了我一剑,那我立刻回身挥剑……”他右手举剑,回身一扬。贺兰砜疾退两步。剑走之路恰好就是游君山身上的伤势走向。 “……那一剑是靳明照的力气?” “能划开莽云骑盔甲的兵器不多,有这种力气的人更少。”岑煅说,“一切只是怀疑,我们尚无真凭实据。” 说话间三人已经回到岑煅的住所。岑煅起初住在西北军军部,后来张越给他安排了一个小院子,让他没事别在军部晃悠,“士兵见到你五皇子,大气不敢喘一口”。 院子铺设虽然简单,但十分整齐。岑煅毫无架子,带着贺兰砜直接走向厨房,亲自下厨煮了两碗面,两人站着边吃边说。岑煅手艺平凡,全靠面里的酱料浇头调味,贺兰砜饿了一日,稀里哗啦吃下一碗。 “我怀疑带走西北军防务、军务记录的,就是游君山。”岑煅把自己那半碗也给了贺兰砜,贺兰砜来者不拒,继续端碗狂吃,“有白霓将军的这个证言,我猜游君山早已与喜将军暗通款曲。” 贺兰砜渐渐地有些吃不下了。白霓跟他说游君山可疑的时候,他尚无强烈感觉,如今身在封狐城,他忽然想起当日在碧山城外遇见游君山时,靳岄是如何狂喜。他甚至根本抓不住靳岄的衣角,靳岄疯了一样跳下马车,喊着游君山的名字,朝他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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