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灯点点头。他知道靳岄说的是谁。“想见他?” 靳岄闭了闭眼睛。莲花的香气似有若无。“……很想。”靳岄说,“我回到大瑀,处处都是苦痛与算计。唯有想到他才觉得心中安宁快乐。只是不知何日才能重逢,重逢之前的每一日,于我都是煎熬。” 此时,在遥远的驰望原上,血狼山的鹿头正在一弯勾月下熊熊燃烧。 部落营帐里,卓卓趴在朱夜怀中,竭力想从她微隆的腹中听出小孩的声音:“弟弟怎么不出声?” “还不知是弟弟或妹妹,现在也不能开口说话。”朱夜想了想,“不对,这娃娃不是你的弟弟也不是妹妹。” 贺兰砜在旁听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卓卓这头脑,怎么当高辛女王?” 贺兰金英失声而笑:“你还真的打算让她当?” 贺兰砜清理兔子毛皮:“当然,我不当,你不当,就剩她了。” 贺兰金英摇头:“不需要什么高辛王了。高辛族如今和怒山部落的人一起生活,王或不王,有什么意义。” 兄弟俩拿起弓箭离开营帐,准备开始一场夜间驰猎。启程时贺兰砜远远听见远桑和阿苦剌在吵架。自从把远桑带回怒山部落,她几乎每天都跟别人起冲突,贺兰砜见惯不怪,也早就放弃了劝架的打算。无论远桑如何暴躁,如何不讨人喜欢,怒山部落的人仍旧尊敬和仰赖她,这仿佛是血脉中存在的崇敬。 夏夜清爽,星辰高悬。贺兰砜骑着飞霄在草原上飞驰,风吹起他的长发与袍袖,他感觉自己仿佛也被这风悬空吹起,是一片自由的草叶。 贺兰金英追上他,马鞭一响,开口问:“你说你要去大瑀,是真的么?” “当然。”贺兰砜毫不犹豫,“我把远桑带了回来,我也已经安置了高辛族人。接下来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兄弟俩勒停了各自的高辛马。月色清凉,草浪在马蹄下轻轻翻卷,原上仿佛涌动细细的波浪。 贺兰金英看见贺兰砜眼中盛着一弯清澈的月亮。他的弟弟成长得如此之快,飞速褪去稚气的脸庞如今已经棱角分明,说话做事有一股铮铮之气。 月色镀亮了贺兰砜浓棕色的长发。“我要走啦。”他攥着飞霄的缰绳,笑道:“我要去大瑀,去找我的勒玛。” 作者有话要说: 磨喝乐:泥塑的小佛像,简单点儿就用彩色的雕木当底座,讲究的还会用金珠、翠玉装饰。 谷板:类似模型摆件,在木班上散一层土,种一些谷子麦苗,等它们长出来了,再在土上摆小屋子、花草树木,放些捏出来的小人儿,扮成村落农田的样子,很可爱。(有读者如果看过漫画《百鬼夜行抄》,可能还记得书中有个故事是村庄的小模型里藏了恶鬼。漫画里描绘的这种模型就非常近似“谷板”)。 果食将军:七夕的时候人们会把时令瓜果雕刻花样,摆出来卖。如果一次买一斤,那里面肯定会放有两个披着甲胄的小人,像门神一样,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历史人物,总之一概叫做“果食将军”。 种生:绿豆、红豆、小麦这一类种子放在瓷器里浸泡生芽,用红色、蓝色的布条束在一起,就是“种生”。 以上这些东西全都在市集上叫卖,自买或者当礼物送人。到了晚上,一些贵胄人家或者妓院还会把收到的礼物、乞巧的物件儿摆在门外,东西越多表示这家的女儿越灵巧、越受欢迎。 查这些资料的时候发觉,“七夕”在我们现在的商业社会里是中国的情人节,但在古代它其实也是夏春之交一个祈祷丰收、祈祷来年耕种顺利的农事节日。
第91章 中元 中元节前夕,岑融带来了仁正帝的口谕。 靳岄随他入宫,才知仁正帝病情反复,从今年年初开始心口痛便时常发作,有时是用膳之后,有时是晨起便开始隐隐作痛。太医有的说肺阴不足,又有说肝脾郁热,针药法子用了许多,始终不见成效。宫中最负盛名的太医曾隐晦告知岑融,无论是郁热还是阴寒,全都要靠人的中气维持稳定,可仁正帝年事已高,怕是难了。 靳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这几日常带陈霜去找纪春明吃酒,原本是打算给陈霜和瑶二姐制造见面机会,但陈霜不肯去,三个男人在院中喝酒,明夜堂的几位帮众则在墙头蹲守保护。纪春明说了不少朝中之事,大部分是他当刑部尚书的牢骚,但他并不蠢,和其他五部尚书来往中,渐渐咂摸出了新的味道。 纪春明不是梁太师的人,也不是岑融的人,他甚至从未出现过在朝臣提请的人选名单中。仁正帝任命他的时候朝中不少人甚至连纪春明的模样都没见过。 换句话说,纪春明实际上是仁正帝的人。 这情况和原先靳岄、岑融推测的完全不一样。原本岑融控制吏部、礼部,梁安崇控制刑部、工部,仁正帝始终将兵部和户部掌握手中。岑融把盛可亮拉下马,是想推自己的人填补,谁料仁正帝却谁都不选,偏偏挑中了纪春明。 如今仁正帝实际掌握了刑部、兵部和户部,岑融的势力并无丝毫变化。 靳岄愈发明白为何岑融如此紧张定山堰之事。他争抢的东西并没有真正到手。 而仁正帝立谁为太子,就意味着他会把权交到谁手上。命英骑狂奔千里,只为召回岑煅,见他一面,这种态度已经很说明问题。 岑融如今当然仍旧是仁正帝最疼爱的皇子,可岑煅一旦回京,情况或许又会生变。 靳岄听了这许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岑融和梁安崇都想搅动朝堂这摊浑水,可仁正帝大权在握,他才是真正呼风唤雨之人。 进了宫门,来迎接的仍是仁正帝身边最亲近的杨公公。杨公公先向岑融问候,面对靳岄时,一双老眼竟渐渐浮起泪水:“小将军,久久不见,你长大了啊!” 靳岄向他见礼。皇宫内宫娥太监他见得多,但这位杨执园杨公公确实是对他极为亲切的一位。杨公公握着靳岄的手,上下打量,不住嗟叹:“像,真像!眉眼似顺仪帝姬,可这股子迎风傲立的气派,活脱脱便是忠昭将军!” 他领着岑融与靳岄一路穿过朱红色宫廊、布满铜钉的宫门,曲曲折折,进入宫苑。岑融被杨公公挡下,靳岄径直往宫苑中走去。 走过印象中尚有几分熟悉的地方,他想起曾有一株茶花栽在此处,那花色泽殷红,冬日里衬雪托霜,尤为惊艳。 茶花后来被岑融一把火烧了,如今茶花树旧址旁起了一座小亭子,白发苍苍的仁正帝正坐在亭中。靳岄狠狠一怔:他没料到不过暌违两年,皇帝竟老成这样! 仁正帝远远见到靳岄,也不等太监通报,直接冲靳岄招手:“子望,快过来。” 亭中有清茶糕点,都是靳岄喜欢的东西。他心中微微一叹。石桌上一局残棋走到一半,仁正帝招呼靳岄接着对弈,语气亲切随意,就像昨日才刚刚分别似的。 棋局基本已定,但在角落处又残存生机。靳岄思忖片刻,落下白子。黑子吃掉白子一片地,被困的白子却因此开辟出新路。 “谢元至最近如何?”仁正帝忽然问。 靳岄回京的第二日便去拜见了老师,还把纪春明带了过去。纪春明不是谢元至的学生,但十分景仰谢元至,在老人面前磕磕巴巴话都说不利索,逗得谢元至夫妻乐不可支。 得知谢元至身体康健,仁正帝十分感慨。谢元至是他恩师,虽关系不佳但彼此也常常惦念,如今看两人情况,是年纪尚轻的他劳损更多。 “你第一次入宫见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仁正帝又问。 靳岄永远牢牢记住那一日。母亲与他从封狐城被召回,次日便带他入宫见太后。太后所在的慈宣殿巍峨庄严,从未见过这等建筑与宫人气派的靳岄紧张得死死抓住母亲的手,走得磕磕绊绊,一声不敢出。 慈宣殿中除了太后还有一位黄袍中年人,仪态高贵威严,喊母亲的时候说的是“八妹”。母亲牵他来到那黄袍人面前,教他喊“皇上万岁”,把他小手交到中年人手中。一番稀里糊涂的见礼后,靳岄得了赏赐。他对那些金银珠宝没有兴趣,笔墨纸砚更是让他心烦,呆坐母亲怀中昏昏欲睡。好在后来有几位哥哥姐姐进来,牵着他到屋外花园去玩儿了。 靳岄毕竟年幼,在封狐城里也常跟不认识的哥哥姐姐一块儿玩耍,当时看见众人态度亲热快乐,便高高兴兴跟着一起去。他们在宫苑里扑蝶爬树,在石头小桥上跑来跑去惹得宫娥太监又急又怕。玩到半途,外头走来几个年长一些的皇子。 为首那位见到靳岄这个生面孔,立刻大步走来捏他脸:“哪来这粉雕玉琢的孩子?我怎从未见过?” 得知他是靳岄,那皇子愈发笑得高兴:“我是你三表哥,你叫我哥哥吧。” 靳岄不明就里,喊了句“哥哥”。岑融当即笑了,十分快乐的样子。 等岑融离开,杨公公找来,得知靳岄竟喊他哥哥,冷汗直冒:“万万使不得!” 教训一顿后,靳岄被杨执园带到旁边吃果子点心,扭头看见有个与岑融身量差不多的少年人站在一旁的树下。那树郁郁葱葱,却又不似寻常大树,花苞层层叠叠,尖端出透出一点儿欲盖弥彰的火红。少年从树叶上抓起一只蝴蝶,松手让它飞走了。 “你是谁?”靳岄问。 “我是岑煅。”那少年说,“别跟我说话,你会惹麻烦。” 靳岄便不敢讲话了。他手里的小托盘上还有两颗乳酪狮子糖,怯怯递给岑煅。岑煅左右看看,才敢拿起一颗吃下。 靳岄闭着嘴巴看他拿小铲子给那树松土,心道这人是宫中花匠么?等岑煅收拾好了,也不跟靳岄打招呼,扭头便走。走到一半,他又转头小步跑回来,小声道:“这树现在不好看,春天才漂亮。”岑煅说,“早春有雪,它会开花,你记得来瞧瞧。” 如今花树已经消失,靳岄还记得当时的一片焦土。现在连焦土也没了痕迹,只有他记忆里还留着那株茶树磅礴的模样。茶树很高,根系深埋,要在这不适合的气候土地里扎根、开花,何其辛苦。不开花时平平无奇,不声不响,开花时满树花盏,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烈烈焰红,锦蕊朱花,芳华灼灼。 仁正帝忽然道:“以前这儿有一株茶树,你还记得吧?” 靳岄点头。仁正帝便告诉他,茶树是他从未见过的外婆所种。 这一日仁正帝尤为多话,说的尽是旧事。他的回忆、靳岄的回忆,甚至说到某年中秋灯会,靳岄被岑融用鬼面具吓得大哭,圣人狠狠责骂岑融一顿,仁正帝则抱起靳岄,同他一起看梁京城夜空中无数升高的天灯。 细细碎碎,都是过往。 靳岄便知道,仁正帝见他不是为了道歉,更无意为靳明照平反。老人不过是和故人之子见一面,拾捡一些自己的回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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