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他说,“听说那高辛兄弟俩全都没了,如今高辛族出了个什么女王,年纪很小,没什么用。” 靳岄忽然问:“两个月前?也就是六月前后的事情?” 岑融点头:“确凿无误。” 刹那间,方才笼罩在靳岄身上那种冰冷和恐惧的气息全都消失了。就连陈霜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岑融心中一动:“怎么了?” 靳岄摆摆手:“无事,你也不必当真。那高辛女王我也晓得的,是认识的女孩。” 纪春明不晓得什么高辛邪狼,见靳岄和陈霜笑了也稀里糊涂一起笑。于是院中四人,唯有岑融云里雾里,被这三人的融洽气氛隔绝在外。 他又有几分不悦。“好罢,既然你都不将贺兰砜放在心上,便算我多事。” 靳岄心想,你是知道这消息会坏我心情,特地赶来告诉我的。他明白岑融心里想法,有几分可怜他,笑着说:“当故事听吧。多谢三皇子告诉我这件事,想来应该是北戎新天君传出的假消息。若是六月,贺兰砜那时候并不在北戎。” 岑融吃惊不小。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贺兰砜和靳岄曾在仙门城擦肩而过,以为是明夜堂探听的消息:“是章漠告诉你的?” 靳岄模糊应了,岑融沉默片刻后,没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话锋一转:“听说你在仙门城与问天宗来往颇多。你去仙门不是为了探听夏侯信那边的消息么?当日见你和夏侯信一起来找我,我实在很吃惊。” 靳岄眨了眨眼睛,装作回忆:“确有其事。” 他心中此时又亮堂了一分:岑融问起夏侯信是很正常的,他送自己去仙门,也是为了从夏侯信那里打探更多昌良城哄抢军粮的真相。但岑融怎么会知道问天宗? 当时在自己身边,又晓得问天宗内情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游君山了。 游君山明明跟在自己身边,回到梁京后被岑融叫走,紧接着岑融便知道了自己在仙门的行踪。靳岄心头掠过一丝黯然,又有几分隐隐的愤怒:从岑融这儿确定游君山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他始终是难过的。 此时此刻,他唯一庆幸的便是,游君山并不知道问天宗宗主画像上的人是岑煅。 他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岑融。 他告诉岑融问天宗与梁太师有关联,而且问天宗的势力目前几乎遍布整个大瑀,但藏得隐蔽,就连梁京也有不少问天宗的信客。岑融心事重重,靳岄让他留下来吃饭,他摇头拒绝了。和靳岄、纪春明又说了些朝廷上的闲话,岑融起身告辞。 靳岄把他送到门外,见到游君山等候在旁。游君山走上前问候:“小将军。” 靳岄看着他,微微笑道:“游大哥。” 游君山等着他下一句话,靳岄袖着手,低声道:“望你保重。” 游君山十分茫然,送岑融回府的路上一直思索靳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一时担心靳岄知道了什么,一时又宽慰自己:靳岄回大瑀之后便截断了与封狐、金羌的联络往来,明夜堂的人查不到西北军军务之事,他根本无需担心。 和靳岄这边的事情相比,他更牵挂已经许久不与他联络的喜将军和喜将军身边的白霓。 眼看着中秋将近,今年中秋有琼周、赤燕等属国大王朝拜,仁正帝让岑融负责安排诸般事宜。岑融忙忙碌碌,连带游君山也不得歇息。这一日他带着将士巡查梁京内城的防务,经过潘楼时,忽然察觉身后有凌厉视线,立刻回头望去。 中秋是个隆重的日子,城里的店铺里几乎都摆上了酒,“醉仙”字样的旗子幌子高高低低地挑在楼外,秋风里簌簌舞动。潘楼门面更是重新装扮,彩络新结,画竿顶花,十分热闹。游君山看了几眼,捕捉不到视线,继续驱马前行。 潘楼旁的一条小巷,贺兰砜拉着靳云英匆匆离开。 “大姐,别鲁莽。”贺兰砜回头叮嘱,“如今情势,你保护自己为上,不必与他起正面冲突。” 他攥着靳云英的手,察觉那双虚软无力的手正拼尽全力反握。靳云英在他身后颤声说:“多谢,我懂的。” 她双手手筋被切断,平时其实做不了什么活计。岑煅当时见她凄惨可怜,收留她在厨房帮忙,不过是择菜、擦桌之类的简单工作。想到此处,贺兰砜胸口有一种沉闷的裂痛:他听靳岄说过许多姐姐的事情,她骑马风姿卓然,梁京城的公子哥儿没有人不倾慕蛰伏,她会射箭、会舞枪,靳明照说若她愿意,上阵杀敌也不是难事。 在贺兰砜心里,他一直认为姐姐是朱夜那样的人物,肆意、自由、强韧。 人有一双脚,一匹马儿,就能抵达世上的任何地方——他渐渐明白为什么靳明照和大哥都要强调这件事。实在是因为,这并非天经地义:人世厄运根本就丛丛密布,避无可避。 把靳云英带到落脚处,贺兰砜扶她进屋歇息。这是宁元成的家,岑煅安排了几个人看守保护,主要是宁元成和贺兰砜轮班守卫。可靳云英实在机灵聪敏,即便这样也能轻易逃脱。 “我只是想回家。”靳云英对贺兰砜说,“说不定子望就在清苏里,他在家中等着我。” “姐姐,你听我说。”贺兰砜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左右的人都退下,自己坐在靳云英面前,“清苏里我去过,靳家门口贴着封条。听人说里面没有人住,靳岄也不在里头。” 靳云英顿时急了:“那他在哪里?” 贺兰砜:“姐姐,你就在这里好好地休息,我会去找他。哪怕走遍整座梁京城,我也会找到靳岄。我会把他带到你面前。你不要担心,我就是你的眼睛。” 他说得认真诚恳,不像安慰人,倒像是许下什么珍贵的承诺。 “……谁说你是高辛邪狼?”靳云英拨开贺兰砜散落的额发,看着他那混杂了汉人与高辛人特征的脸庞,“你有这么温柔的眼睛。” 贺兰砜怔了一瞬,慢慢笑起来。他再一次确认眼前妇人确确实实是靳岄的姐姐:他们都说一模一样的话。 第二日已是中秋。贺兰砜每日都想去寻找靳岄,但现下保护靳云英才是最重要任务。他只能挑宁元成回家换班的时间出门,这一日他专程前往明夜堂。 中秋实在热闹非凡,今夜虽然没有官灯,但民间私灯林林总总,异色纷呈,就连明夜堂门前也有帮众小孩点炮玩灯。贺兰砜从门前进入,明夜堂的人尚未休憩,有人认出他,立刻皱起眉头。 贺兰砜来这儿已经好几回,每次都问两个问题,一是岳莲楼和陈霜在不在,二是能不能帮忙找找靳岄的去处。 岳莲楼最近确实回了梁京,但很快又与章漠一同出门,不知去了何处。陈霜如今陪在靳岄身边,而靳岄又是明夜堂保护着的。普通帮众不知道如何回答,而知晓底细的人又不可能随意将靳岄和陈霜的住处告诉贺兰砜这样的生面人。 他频频碰壁,又频频询问,很惹人烦。 在明夜堂里盘桓片刻,贺兰砜悻悻离开。他信步走到潘楼,在楼里听了一会儿吱吱呀呀的嘌唱,没有一句能听懂,倒是看周围人起哄欢呼十分有趣。这潘楼里没有靳岄,他又一路穿过人群,往清苏里走去。 清苏里的靳府门前不少人在放灯,贺兰砜也放了一个,他想让小贩写靳岄的名字:“明月出天山,懂么?” 小贩:“不懂。” 贺兰砜自己拿笔画了他与靳岄的名字,歪歪扭扭的,远看倒有模有样。他还在路边买了没见过的石榴,摊贩教他怎么吃,他一颗颗地吐籽,觉得嘴巴舌头都很累。但这鲜红晶莹的玩意儿很是清甜,靳岄喜欢的吧?他又想。边吃着石榴,他往附近的燕子溪走去。 清苏里的另一头,靳岄拽着纪春明袖角低声说:“咱们到了燕子溪就分开,让你姐和陈霜单独相处。” 话音刚落,陈霜立刻回头瞪他。 瑶二姐对陈霜的喜欢一点儿也不掩饰。七夕约看灯,中秋也约看灯。陈霜实在不想去,推脱自己要陪靳岄下棋。谁料靳岄立刻蹦起来说自己也去看灯。 纪春明是跟着瑶二姐一块儿来的。他猜到陈霜会用靳岄当借口,特意来陪靳岄,好让陈霜推脱不了,最后变成了四个人一同出行。靳岄十分喜欢跟瑶二姐说话,他从这位与姐姐年纪相仿的女子身上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姐姐的影子。“瑶二姐今日这耳环是玲珑斋的手笔?” 瑶二姐很惊奇:“你怎么知道?” “赤金攒丝,珠圆玉润,玲珑斋每年中秋都出一品新的玉兔耳环,我每年都给姐姐买的。”他笑道,“你戴上真好看。” 靳岄和瑶二姐聊得热烈,纪春明和陈霜走在一起。纪春明不懂迂回,直截了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姐?” 陈霜:“那倒没有。” 纪春明:“那你为何不愿意与她出门?” 陈霜:“我害羞,行么?” 纪春明:“没点儿男子气概。” 陈霜:“你有男子气概,怎么卫岩成亲那日一个人在酒馆里喝闷酒,还跑靳岄和我面前哭?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纪春明满脸涨红,跑去跟靳岄并排而行,不和陈霜说话了。 眼看燕子溪就在前面,靳岄一拉纪春明,冲陈霜与瑶二姐挥手:“我和春明去那边逛逛!” 不等陈霜应声,两人齐步就跑。 燕子溪夜间灯火辉煌,两岸海棠树渐渐开始落叶,树梢上挂满了红绸、彩结、花灯。树上的花灯大都较小,秋风里团团地转,像被系在枝头的星辰。偶尔有一两盏烧起来,引得行人齐声惊叹:烧了也不代表坏事,小小那一团火是九重天神灵听见人间祈愿,收了花灯,要为祈愿之人遂愿。 燕子溪长而蜿蜒,溪上只有一两艘小船,船中一般只坐两人,都戴着面具,面具一男一女。男的唱歌杂耍,女的弹琴奏乐,每每行至石桥下,便有人从桥上扔下银两铜钱、果子糖块,喝彩之声此起彼伏。 靳岄对纪春明说:“戴女人面具的也可能是男人。” 纪春明:“岳莲楼一定很喜欢这种事儿。” 靳岄大笑:“我小时候常说,长大了就去燕子溪上划船,钱银我也不要,给我点儿糖块儿就行,我能高兴一整天。” 纪春明扭头看见附近有人卖水晶糖枣,对靳岄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买甜的东西吃吃。” 水晶糖枣的摊贩正不住地跟人说起方才见到的一个古怪男子:“绿眼睛!跟咱大瑀人完全不一样!吃了我两个糖枣,说不好吃,偏又要买。” 有人想起那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说:“绿眼睛?那不是什么北戎邪狼?哎哟,都到大瑀来了?” 摊贩又道:“不是吧?邪狼不是被北戎天君杀了么?哪儿还有邪狼!” 纪春明凑热闹道:“可不是这么讲,听说凡是绿眼睛的高辛人都叫邪狼,满身邪气,十分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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