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周围人都噤了声。纪春明心头一突,回头便见身后一位高大的青年,正微微低头看他。青年面貌极英俊,眼里透着澄澈的翠色,面上倒不见一丝愠怒,十分平静。 纪春明吓了一跳,又一眼瞥见此人背上负着弓箭,知道是个练家子,顿时有些紧张,连忙回头小声嘀咕:“没事没事,异乡人,听不懂大瑀话。” “还你一个铜板。”那青年对摊贩说,“方才人多,你算错了。” 纪春明:“……” 他背上尽是冷汗。 青年又道:“高辛人不是邪狼。” 纪春明连连点头,抓住水晶糖枣就跑。 他一路奔回靳岄身边,正要跟靳岄说自己所见所闻,靳岄便亮出手上花灯。中秋节梁京人都喜欢在燕子溪上放莲花小灯,靳岄手上这盏小灯有些不同寻常,灯芯里除了半截蜡烛,还有一个纸糊的黑色小狼。 纪春明噎住了:“你喜欢狼啊?” 靳岄:“我喜欢高辛邪狼。” 纪春明:“……”他只得把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 两人身后是热闹的人群,各色热腾腾的花灯。贺兰砜提着一小包水晶糖枣怔怔站在灯彩之中,他揉了揉眼睛。 那举着莲花小灯和方才书生模样的青年说笑的正是靳岄,他的勒玛。 他胸膛怦怦地跳,疾走几步,听见那卖花灯的摊贩大声道:“什么?高辛邪狼?高辛邪狼不是被杀了么!死啦!世上没有什么邪狼!” 靳岄也不辩白,只冲那老翁笑笑,拎着莲花小灯往前走。 这话似乎点燃了周围人对北戎传说的兴趣。贺兰砜耳里听到的尽是人们对北戎天君射杀邪狼的议论。梁京人都知道邪狼的故事,梁京人都晓得那一对高辛邪狼兄弟死了!——人们纷纷扰扰,在他身边经过,毫不忌惮地大声说话。 贺兰砜只觉得手中的水晶糖枣十分沉重,连带自己双足也变得沉滞,如同石块。 既然知道我死了,为何靳岄还会笑?他仍恨我么?他为何与那书生这样亲近快乐?贺兰砜压不下心中困惑与焦灼,远远跟着,不敢走近。
第94章 重逢 靳岄与纪春明本想去找陈霜、瑶二姐,但怎么都寻不见这二人。纪春明知道附近有明夜堂暗哨盯着靳岄,便自己先行去寻找姐姐。靳岄在燕子溪边上徘徊,见身边有卖天灯的小贩,便问他借了笔墨,在那盏莲花小灯上仔仔细细写下“贺兰砜”三个字。 抬头时,燕子溪对岸一排璀璨灯楼,有人以风月为起字在楼上题了两句诗:风流应在故人处,月色遥连海上天。 靳岄隐约认得,这是岳莲楼的笔迹。 燕子溪边人头攒动,他小心走下石阶,将莲花小灯放入水中。 溪面已有无数灼灼的小花灯,几乎都是红莲形状,挤挤挨挨绽放。为了让花灯稳妥前行,有余钱的人家往往会在小灯中放一枚铜板。靳岄正在摸铜板,小灯已经摇摇晃晃被水流推着往前去,渐渐地与其他花灯混做一处,看不分明。 走上岸时,纪春明正好回到他身边。“陈霜又撇下了我姐姐!”他十分生气,“真是气死个人了,我姐有什么不好的!我非抓住他不可,你晓得他去哪儿了么?” “不知道,我刚在这儿放灯。”靳岄说,“我在灯上写了那高辛邪狼的名字。” 纪春明:“你那个心上人?” 靳岄不否认,带两分欢喜微微点头。 “贺兰砜是吧,听陈霜略略提过,不过靳岄……”纪春明揉揉耳朵,看向燕子溪,“莲花小灯上可不能写活人的名字,这会给他引来灾殃。” 靳岄一愣:“谁说的?” 纪春明:“书里说的。” 靳岄不太信,笑道;“你那是什么书?”他回头往清苏里方向走,手里拈着纪春明拿回来的水晶糖枣。 举着木架子售卖花灯的小贩恰好移开,重重灯影里人迹绰绰。靳岄忽然一愣,将糖枣往纪春明怀里一塞,拔腿往前跑。 在方才那一瞬,他看见灯火之后有熟悉的目光掠过。 靳岄一口气往前追,他又不敢大喊,生怕是自己看错。人来人往跌跌撞撞,不知多少人回头看他,他跑得头发都乱了,脸庞上不知磕到了什么,油乎乎一抹黑色。他匆匆擦去,发现已经跑到灯会尾处,行人稀少,愈发显得头顶天灯灿烂。 不是贺兰砜,没有贺兰砜,他只是看错了。靳岄靠在墙上喘气,发觉自己手心一层冷汗。 他忽然想起岑融说的北戎传闻,还有纪春明方才的话。莲花灯上不能写活人的名字……他扭头奔向燕子溪。 此处已是燕子溪下游,距离燕子溪的终点沐清池已经非常近,水面很浅,只堪堪淹没膝盖。溪上一座小石桥,从上游流下来的莲花灯纷纷堵在这小桥的桥洞处,进退不得。有人站在桥上把一根长杆伸进水里,拨动莲花灯穿过桥洞往前去。 靳岄几步跑下石阶,跳进溪水。莲花小灯被他掀翻,灯上铜板纷纷沉入水中。 那人用竹竿去戳他,骂道:“又是偷铜板么!这是给梁京乞丐爷儿的,你一身锦衣,不要脸了是吧!” 靳岄不理,自顾自在水面找自己的小花灯。水面密密麻麻全是莲花灯,他脚底打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往前,竹竿戳了又戳,那人骂了几句,跑下桥来。 靳岄终于在桥洞下看见了自己的小花灯,那灯半淹在水里,蜡烛倒还是燃着的。 他抓起小灯,黑色小狼被泡得软了,“贺兰砜”三字已经有些模糊。他连忙将那灯撕碎,艳红色纸屑抛在溪水里。他看着纸片被蜡烛点燃,烧了一会儿便熄灭了,便觉得那灾殃应该也随之消除。 那人跑到岸边,见他撕去莲花灯,顿时气得脸白:“你怎能撕别人的灯!”说着挥舞长竿往他身上打。 长竿还未落到靳岄身上,忽然被抓住。那人还未反应过来,长竿便忽然脱手,咚地跌进溪水里。他吓了一跳:一个高大青年站在身边,夺走长竿,直接扔了。 贺兰砜的眼睛吓得那人急忙转身跑走。靳岄听见岸上声音,回头便见一个人站在燕子溪岸边,皱着眉,正大步踏入水中。 海棠树上灯盏摇动,墨色天空被天灯点亮。贺兰砜朝他走来,抓住他的手,厉声问:“你在干什么?” 靳岄看贺兰砜的脸,像定住了一样,心在胸口里猛跳,他连脑袋都嗡嗡作痛。秋天的溪水有些凉,他衣裳下摆全部浸湿,贴在肌肤上很不好受。贺兰砜把他牵上岸。靳岄随他动作而动作,目光只徜徉在他身上。 “你要找什么,我帮你。”贺兰砜说。他心头的犹豫迟疑在见到靳岄跳入水中之时全都消失,等牵他上岸,方才的忐忑才稍稍回来。他有些不敢抬头,这和他想象过的重逢完全不一样,他没话找话说一般补充:“我水性不好,但燕子溪里找个东西还是可以的……” 靳岄捧着他的脸,手劲大得令贺兰砜不适。因靠得太近了,他能看到靳岄眼里闪烁的灯火与小小的自己。黑眼睛里渐渐涌出薄薄的眼泪,只是盈在眼眶里滚动。 靳岄忽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贺兰砜吃了一惊,忙抓住他的手:“不是梦!” 靳岄咬着牙,似哭似笑:“……你……你来找我?” 贺兰砜点头:“我来找你。” 他忽然碰到靳岄左臂上的疤痕。 云洲王的奴隶印记上还有一道新伤,已经愈合了,像在奴隶印记上斜刺了一记,划破旧痕迹。正是当日高辛箭留下的伤痕。 贺兰砜摩挲他的伤疤,喉中艰涩难当:“疼不疼?” “很疼……”靳岄揪着他衣领大吼,“疼死了!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用高辛箭对着我……你说过你不会……” 他哭着,说着一些渐渐模糊了的话,嗡嗡作痛的脑袋里仿佛被什么剧烈敲打,他混乱地说着连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心里有个声音低语:原来你还是怨他。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靳岄忍不住眼泪,想在贺兰砜面前装作强硬,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是不是大哥的死和我有关?你恨我么?你真的恨我?” 他越说越快,几乎喘不过气,心口被疯狂涌动的情绪填满了,连呼吸都渐渐变得困难。他像个受尽了委屈但又无人谅解的孩子,除了诘问,不晓得还能做什么。 贺兰砜忽然凑近,吻住了他。错乱的语句猝然中断,靳岄感觉自己的舌尖和嘴唇被人衔着,这里面没有情欲的意味,只是温柔的抚慰。他停止了哭泣,愤怒地推开贺兰砜。 “大哥没有死。”贺兰砜与他额头相碰,靳岄挣扎不开,被他牢牢圈在怀中。贺兰砜轻抚他的头发,一字字道:“我们都回到了血狼山。卓卓也很安全,大哥和朱夜在一起,他们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哥只是当时受了重伤。” 靳岄怔住了:“受伤……和我有关?” 他用湿漉漉的手擦去眼泪,发红的眼睛瞪着贺兰砜,等待他的答案。 贺兰砜只觉得眼前的靳岄让自己心里发疼又发软。“有人告诉云洲王我和大哥会从英龙山脉离开。” “……你怀疑我?”靳岄又气又急又悲,语无伦次:“不是我……不可能是我!你怎么会怀疑我!我不会……你怎能……” 话未说完,贺兰砜忽然将他抱住,任靳岄怎么挣扎也不放手。 “对不起。”贺兰砜说,“我信你。” 他胸口那淤积不去的阴云此时此刻才终于消散。 靳岄抓住他的头发,用真正凶狠的声音说:“贺兰砜,你即便怀疑世上所有人,都不能怀疑我!” 贺兰砜:“嗯。” 靳岄仍流着眼泪:“你若再用箭伤我,我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原谅你,我到死都会恨你。……不,你若再怀疑我,我便杀了你。” 贺兰砜:“好。” 他背靠一株海棠树,把靳岄紧紧揽在怀中。听着靳岄低低的呜咽之声,他贴着靳岄耳朵说:“你恨我,杀我,都可以。我的命交给你,由你处置。”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其实有些颤抖。漫长的风雪和冰冷的月色都被抛在身后,他骑着飞霄穿过偌大的驰望原,穿过荒无人烟的草原和戈壁,漫漫千里,只是为了抵达此时此刻的燕子溪,同怀中之人说一句:“我很想你。” 靳岄终于反手将他抱紧,用贺兰砜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一遍遍低语重复,混着含糊的鼻音:“我也是……” 水面、树梢,万千小灯摇曳闪烁。岳莲楼与章漠一坐一站,正在不远处的屋顶眺望燕子溪情景。 “你可真是坏心眼。”章漠说,“明明知道贺兰砜来了梁京,却又不肯和他见面。” 岳莲楼手持一根长烟管,长发疏松扎在身后,姿态慵懒,闻言笑道:“寻常见面多没意思,总得整出些趣味来。也是这两人有缘分,不必你我暗中指引,这么长一条燕子溪,这么多人的灯会,居然也能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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