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信启程的前一日,从浩浩荡荡的沈水上游驶来了几艘船。 是大瑀三皇子岑融派人给沈水下游受灾的百姓送来粮食。 那送粮的正是游隶城的小官。“皇上已经知道咱们沈水百姓受苦了!如今赈灾粮正在途中,三皇子岑融顾念百姓,夜不能寐,特让我连夜启程,把游隶粮仓里的粮食给大家伙儿带来!不要怕,有三皇子在,咱们沈水这回一定能顺顺当当地渡过!” 百姓感恩戴德,纷纷跪拜欢呼。 靳岄和陈霜冷眼旁观。夏侯信不愧是见惯了世面的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紧紧握住那小官的手,感激涕零:“三皇子英明!三皇子把咱们百姓放在心里,世上何曾见过这样的人!” 小官脸有些白:“夏侯大人,言重了言重了。这都是圣上的恩典。” 夏侯信:“对对,是我太激动。皇上万岁!万岁!!!” 整座淹没于大水中的城池都震动着百姓山呼“万岁”之声,波浪一样回荡,久久不绝。 船队卸下部分粮食后继续往下游行进,岑融的一个亲信倒是下了船,专程来找靳岄。 “小将军请启程随我去游隶,三皇子将同小将军一起回梁京。”那亲信道,“中元将至,官家思念忠昭将军,想请小将军进宫说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在北戎时,岳莲楼得知靳岄手上有奴隶印记之后安慰过靳岄,有人跟他说即便有这个伤疤,你仍是你自己。这个“有人”当然是堂主啦!(25章) ---- 附赠一个故事之外的故事: 章漠和岳莲楼一边划船不用桨,一边聊到沈灯。 岳莲楼:话说回来,灯爷很久没骂过我了。 章漠:哦? 岳莲楼:怎么说呢,竟有些想念。 后来岳莲楼回到梁京,去明夜堂找章漠玩儿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沈灯。 沈灯:听堂主说,你想我? 岳莲楼:Σ( ° △ °|||)︴ 沈灯:来,坐。 岳莲楼:……(蠕动坐下) 这日,整个明夜堂都知道岳莲楼被沈灯骂到涕泗横流。 哭完表示:下次还敢。
第89章 回京 七月,沈水。 船队破浪北行,大水已经渐渐退去,沿岸仍能看到洪灾肆虐留下的痕迹。只是此时船队过游隶去梁京,沈水下游的诸般惨状都被远远抛在后头。 靳岄在窗前看书,手中一卷《侠义事录》,是明夜堂沈灯所著,江湖上极受欢迎。靳岄记得在杨河、梁京和仙门的摊子里也时有见到。《侠义事录》总长十七卷,仍在不断增写,记录的尽是大瑀江湖人与江湖事,十分有趣。 陈霜坐在矮桌另一端,正认真仔细地沏茶。房中宁静,偶尔能听见游君山在甲板上与水手聊天。岑融在另一个舱里,昨夜喝得大醉,估计现在宿醉未醒。 离开仙门已将近十日,靳岄仍记得与夏侯信最后一面说的每一句话。 得知岑融要带自己进宫,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靳岄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他想面对面地问一问仁正帝,是否真的认为靳明照有错。 因暑气蒸腾,仙门城内尸体开始散发臭气。夏侯信着人去焚烧,无奈城中百姓大多是七宗九教的信徒,不肯毁坏尸体,最后又是明夜堂出面。岳莲楼不得不每天都去看焚烧情况,他酷爱洁净,又善于打扮,结果现在每天一身恶臭,什么香花香粉都盖不过去,脾气变得越来越坏。 与夏侯信辞别时,夏侯信刚从山上下来,裤腿高高挽起,双足泥泞。得知靳岄要回梁京,他十分吃惊,很快作出庆幸表情恭喜靳岄。 靳岄无心和他客套,摒退了左右众人,在仅剩自己和夏侯信的情况下直接问夏侯信:“夏侯大人,如今可否把昌良城军粮之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夏侯信反问:“小将军知道了什么?” 靳岄心中暗骂夏侯信精狡,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从自己口中说出梁太师所作所为。靳岄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一道出:梁安崇扣压赈灾粮、指使夏侯信利用灾民抢夺军粮,是为了给西北军拖后腿。西北军战败之后,他才有理由奏本弹劾靳明照,扶女婿张越上位,并逐步夺走西北军军权。 但梁安崇没料到靳明照会因此战亡。靳明照的死让梁安崇在仁正帝面前瞬间变得极为被动,也让大瑀瞬间陷入北方边境、西北方边境同时受难的困境。梁安崇为了降低军粮之事的影响,先倒打一耙,把靳明照战败说成畏战而逃、领兵不力,并利用朝中群臣迫使仁正帝下旨,令靳明照背上冤屈骂名,靳家满门流放。 夏侯信轻声点拨:“当时朝廷风起云涌,我恩师虽然是梁太师,但直到那时我才晓得,朝中竟有如此多大臣支持他的做法。” 靳岄:“他早布好了所有的局。如果我父亲没有战亡,群臣谴责,也足以令我父亲身败名裂。梁太师对西北军军权是志在必得。” 夏侯信不置一语,只微微一笑。 靳岄:“夏侯大人也是获利之人。” 夏侯信:“不敢当。” 梁安崇保住了夏侯信,并最终调遣夏侯信到仙门城。张越从北军调到西北军,最终成为西北军统领。但让梁安崇没想到的,是碧山盟签订前岑融横插一脚,也要去碧山城商议订盟之事。仁正帝对梁安崇彼时也正怀着不满,自然应允。 更令梁安崇意外的是靳岄给岑融的讯息。梁安崇至今不知封狐城北端废城的事情,它成为埋在碧山盟之中的一枚火弹,随时可能引爆。岑融主持签订的碧山盟获得了仁正帝的肯定,梁安崇在碧山盟之中作用不大,他愈发感到紧张。 再之后,得到仁正帝信赖的岑融开始试图从梁安崇手中夺权,刑部尚书盛可亮是他的第一个目标。 “西北军军粮这件事,堪称梁太师的绝顶妙计。可惜金羌人过分冒进,我爹爹殒命白雀关,坏了梁太师的好事。”靳岄低声道,“靳岄以上所说,可有纰漏?” 夏侯信微微颔首:“不愧是忠昭将军之后。”他说话始终滴水不漏,没有半句指责梁太师之言。 他这句话让靳岄肯定,自己推测得完全正确。 靳岄又问:“若来日我与梁太师、夏侯大人同列官家身前,详陈此事来龙去脉,夏侯大人可愿为我作证?” 夏侯信眯眼一笑。他终于不再打马虎眼,不问是什么事,也不再说自己与梁安崇是什么关系,只直接了当一句:“不愿。” 靳岄早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也不生气,笑道:“多谢夏侯大人坦率。” 夏侯信继续道:“多谢小将军体谅。” 两人沉默片刻,靳岄换了一个话题。“仙门的问天宗也是梁太师早早安排下来的。他让你到仙门来必定有所图。” 夏侯信再次反问:“小将军认为所图为何?” 靳岄察觉这并非不愿回答问题的诘问,他沉思片刻,忽然回忆起一件事。 在和夏侯信前往游隶恳求岑融不要开沈水泄洪道之前,夏侯信为了让靳岄安心,也为了布置好仙门内部的事情,曾将城中七宗九教的人都叫到靳岄面前。当夏侯信说出希望众宗派以百姓性命为先,摒弃宗派成见与争执,合力救助仙门及沈水下游各城时,响应的人实际上并不太多。 明夜堂属于江湖门派,又有阳狩岳莲楼在场,很快答应帮忙。但其余宗派却犹犹豫豫,闷不吭声。夏侯信劝说多次,把道理翻来覆去地讲,仍有人觉得不妥:大水不是寻常灾难,若是七宗九教之人在灾中救人殒命,那该怎么办?七宗九教也不是官府,若是现在能说服百姓,日后官府压下一个煽动百姓的罪名,他们是绝对担不起的。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真的愿意帮忙,可宗派繁多,官府人力不足,做事情的时候谁听谁的,又是一个新问题。 僵持许久,问天宗的北域司天士忽然站了起来。他带着左右两位宗主护法,主动提出由问天宗牵头统领七宗九教,与官府、明夜堂合力救援沈水百姓。 靳岄此时回想,猛然醒觉:此次沈水下游诸城救援的带头人,实际上是仙门城官衙、明夜堂及问天宗。宗派人士其实全都听命于问天宗,夏侯信那一场会面与争执,让靳岄看到了问天宗的影响力。 问天宗这样的大宗派,势力几乎遍布整个大瑀,南到南境,北到梁京,凡有大瑀人士,就一定有大瑀宗派。除此之外又有七宗九教、甚至八门十二派这样的民间巫术门宗行动。靳岄不禁想起那旧书商陆宏所说的话:国之将倾,妖魔横行。 他心中狠狠一沉:“梁太师要利用的并非仙门这儿的势力。他已经将问天宗经营成大瑀各个宗派之首,只要问天宗一声令下,各个宗派尽听驱使。而如今,问天宗掌握在他手里。” 夏侯信不承认,不否认,轻轻一叹。“小将军若再成长几年,怕是愈发令人畏惧。” 见靳岄沉思,夏侯信又道,“有些话老朽只怕是永生永世烂在肚子里,也绝不会宣之于口,还希望小将军不要责怪。小将军纵览全局,可千万不要忘记封狐城和封狐城内的五皇子,以及如今尚未有一丝动静的南境。广仁王宋怀章镇守南境,平西将军张越镇守封狐城,两位皇子各有依恃,前路难料。小将军身在乱局,万万保重。” 这是一番长谈中,夏侯信所说的最真心的一番话。 靳岄始终无法原谅夏侯信抢粮之事,那是西北军战败的最关键原因。但摒去这种怨恨,他又不得不承认,夏侯信其人能用、堪用,有时候甚至知道他心有百窍、玲珑狡猾,也不得不用。 “夏侯大人以后有什么打算?”离别时他回头问。 夏侯信送他到山腰,风里飘来焚尸的浓异怪味。人人都用布巾蒙面,脸色灰沉。夏侯信这时候却没有了方才步步为营的谨慎,笑道:“莫非小将军能带我回梁京?” 靳岄:“夏侯大人若有此心,子望定当竭尽全力。” 夏侯信目光闪动:“罢了,你现在自身难保。” 靳岄回忆到这句话,实在忍不住失声而笑。陈霜把一杯明前龙井放在他面前:“小将军笑什么?” 一提起夏侯信,陈霜立刻皱眉。在他看来,岑融长了一张狐狸脸,却比不上夏侯信这样的狐狸心。夏侯信说话滴水不漏,行事圆滑周到,那卖关子的本事陈霜是完全听不懂的。“明夜堂里估计也就堂主和灯爷有那本事。”陈霜说。 靳岄心想,陈霜听不懂那便算了,他不打算说明,徒增陈霜担心。 夏侯信之所谓说靳岄自身难保,完全是因为他得知仁正帝打算见靳岄。 靳岄是岑融带回梁京的,即便有各种风言风语,但朝中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靳岄是岑融的一颗棋子。岑融要用他来将死梁安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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