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哪儿打哪儿?” “打哪儿指哪儿。”余闲平静道。 沈青折看着他,他看着沈青折。 “所以沈老师,这个炸炸城墙得了,精确制导还是别想了。” 沈青折双眼紧闭:“我想吸氧。” 沈青折的解决思路很简单,让炮弹越过平民组成的肉盾防线,在后方队伍中爆炸,但…… 关键时刻掉链子,鱼总是专业的。 这就是鱼总摸鱼三十载的生存哲学,让人可以把事情交给他,但要又不可能完全交给他。可以部分地相信他,但一定是非关键部分。 如果不是今天风向不对,就能用他仅剩的热气球了。 沈青折想了半天:“下马步战,不用长兵器。” 只能如此。 虽然方法很粗笨,伤亡也不会少,但也是目前唯一可用的方法。 以往不是没有在战场上见过平民百姓,像是吐蕃就会驱使平民仆从兵挖沟填壕,但像这样把平民百姓推到接战最前沿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很鸡贼,也很有用。 在姚令言看来,无论沈青折这方是真正的仁义之师,还是自诩为王师,都不可能对平民动手。 旁边的副将领命而去,还未到最前沿,便感到森然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这是真正的百战之师。 他不由得喉头发紧,催马疾行至:“沈郎有令,下马步战,卸枪槊,使刀兵。” 此战大将哥舒曜领命:“喏。” 随即传令声四起:“下马步战!” 整齐划一的盔甲碰撞声,在秋日干燥冷冽的空气里金声玉振。 “卸枪槊!使刀兵!” 长兵器被各队队正迅速收拢归一,而后是环首刀冷冽幽蓝的光芒闪烁,几乎刺痛了人的眼睛。 泾原的部队防边,一是防党项西侵,二是防吐蕃入寇,草原上的敌人凶恶、高原来的敌人阴狠,但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敌人——他们有西川军,有被临时归拢的淮西军,有神策营,有凤翔、邠宁、泾原、奉天、好畤行营万余人,来自于不同的地方,说着不同的话,还有一面面不同等级颜色与姓氏的旗帜。 旆,以供倅长。枿,以供旅帅。 他们看见了旅帅旗下的女将,横眉冷目,将红缨枪抛出,抽出自己的鸳鸯钺,寒光凛冽。 那个一箭了结了的敌方性命的旅帅,抄起了铁胆弓,松松搭着两根箭。 年长一些,两鬓微白的将领,双手持刀,跛着脚,却无比坚定地走在了最前方。 师帅之旗曰旞,在那之下,哥舒翰之子哥舒曜正翻身下马,丢开自己惯使的长槊,拔出腰间佩的环首刀,与他父亲当年风采不遑多让。 远处高高飘扬的,是代表着主帅的麾,只有一个字—— 沈。 铁画银钩,笔力千钧。 分开前方或慌乱或瘫软的百姓,这样一支百战之师,向着敌军,堂堂正正地压了过去—— “你看着炸吧,听个响。” “炸哪儿?那边都是民居不能炸,这边炸了得塌,压着我们自己人,”余闲站在缺口的断垣上指点江山,“我看我还是给您放个烟花吧。” 沈青折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对旁边副官招招手。 过了一会儿,黎遇从前线退下来:“沈郎。” 他怀里抱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姑娘,小姑娘怀里还抱着一只有些眼熟的猫不肯撒手。 刚刚一接战,那些被推挤上前线的平民便四散而逃,有些跑得慢的,摔倒在地了,还会被误伤。黎遇遇顺手救了这个瘦弱的小姑娘,还有她的猫,想着带回去安置。 但没想到那小姑娘看见沈青折,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嘴里还缺了颗牙,本来脸上的黑灰就被眼泪冲出两道沟壑,此刻沟壑复又通水,显得更狼狈了几分。她丢开猫,挣开黎遇,一下扑过来抱住沈青折的腿。 沈青折下意识:“不是我生的。” 鱼总凉凉道:“那这只呢?” 被小女孩撒开的猫也奔过来,绕着他嗅啊嗅,然后趴在沈青折脚背上喵喵叫着不动了。 沈青折看了两眼:“跟我猫儿子有点像。” “喵……”乌云踏雪喵喵叫着,翻了个面,露出软绵绵的肚皮。 沈青折把猫抱起来,很熟练的姿势,又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安抚,随即问黎遇:“你觉得姚令言会在哪儿?” “啊?” 黎遇正要汇报战况,一时懵了,回头看向长安城那规整俨然的屋舍。 “那……那儿?”他指了一个地方。 反正皇宫没人,就算炸错了也不要紧。 “好。”沈青折说,“轰他娘。” “哇不是吧?”余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声说,“保护文物你也炸?” 沈青折:“……” 他决定暂且不跟余闲计较,毕竟他对欧皇的力量一无所知。 黎遇一头雾水地被叫回去,给他们节度随便指了个地方,又一头雾水地被赶回了前线,路上还顺手救了几个逃命的平民。 他刚刚重新冲入战团,就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甚至比刚刚炸开城墙的声势更盛,整个大地都在隆隆颤抖,黎遇没有站稳,往旁边歪斜,却刚好躲过劈面而来的一刀。他急急用旁边的人稳住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刀在混乱中脱了手—— “黎遇!”有人高喊了一声,扔过来一把钺,随即有人把他一把拉起来。 手里的钺沉甸甸的,他看见给自己扔钺的李眸儿深陷围攻中,只留给他一个侧影,高束的长发甩出一个弧度;而拉自己起来的时旭东转手用弓套住旁边人的脖颈下压,手上的箭猛刺向心脏,硬生生靠着力气穿破皮甲,沉默而动作利落,飞速清理出周身的无人地带。 他定了定神,握紧了钺,重新投入莫测的战场中。 姚令言的脸色越来越差,表面上似乎还在胶着,实际上,城墙破后,他们只是强弩之末了。 他已经不敢再看战局,甚至不敢再听任何战况,在这样注定走向灭亡的时刻,他忽然心里一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是的,平静。 姚令言忽然,莫名想到了自己的故乡,很小的时候,村子里只有一个教谕先生,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过,还揪他的胡子,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娘,想到了自己的耶耶,那些记忆居然也变得愈发模糊。 他们教他忠君爱国,却不想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乱臣贼子。他们教他,君臣父子,可是自己却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到了最后,脑内居然只剩下那句话——那日夜里在安邑坊外,那个守坊门的将士问:“何时才能回泾原呢?” 何时才能回到泾原呢…… 此生此世,甚至于死后,还有机会回到泾原吗? “冯偲。”他惶惶叫了声,却没有回应。 冯偲被他派去前线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他忽然想去宫中,看一看大殿,摸一下那个宝座。 姚令言策马而去,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步入延英殿,最后看了眼外面的天空。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爆炸在耳边炸响,飞来的土石几乎把他整个人掀翻了出去,他被一根柱子挡了一下,又重重摔到了地上,五脏都被震碎,鲜血不断涌出。 陷入黑暗前,他想—— 可是泾原的天,不是这样窄窄的,小小的。 这座装饰华贵、庞大、沉默的宫殿,又埋葬了一个不得归乡的灵魂。 午时三刻,战斗以一方的全面溃败而结束。 来不及清点战利品,各支部队被迅速派出,接管各坊,清剿残军,以及安抚各坊百姓。 沈青折把猫和小女孩都交给了其他人,跟陈介然说着话。他跛着脚,刚刚战中又受了伤,不大方便继续打扫清剿。此刻略低着头听着,偶尔应一两句,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 沈青折难得有些轻松,吐出口气:“伤亡比我预计的要好……” “沈节度,”他忽然打断,“此战后,某便要还乡了。” “是。”沈青折有些茫然。 “节度还未到邠宁去过吧?”陈介然说,“四月间的景色好,许多的花。若是节度不弃,来年开春,来邠宁看看可好?” 他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来,点点头:“嗯。” 正好时小狗每年都缠着要度蜜月,今年是不用想了,明年……明年便去邠宁吧。 还有余老板那儿,他吵着说要回去退休养老,那后年便去烦他,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把他烦到受不了为止。正好那边还能看看李家村,可以给阿茶的坟上放一朵小花。 或许之后可以跟时旭东回一趟大非川,等着他阉猪,做红烧肉给自己吃。 再往后就是去汴州了,运动会要继续办的,还可以看看李勉他老人家怎么样,再看看卞大良他们的铺子。 江夏是不想去了,太惨烈了,有心理阴影。 还有扬州,江淮,蒲州老家。沈青折的思维放得很乱也很发散,想到了很多地方,很多人和事。 他又跟陈介然闲聊了几句邠宁的景色,听说那边打马球厉害,又想到了哥舒曜。 还想去臭脸猫的老家看看。虽然他不怎么样,但是他老家还挺吸引人的,水草丰美的大草原,肯定也有很多擅长骑射孔武有力的肌肉男。 啊,这个一定要背着时旭东去看。 沈青折慢慢想着,有一句没一句聊天,气氛是难得的轻松。 但是他看见陈介然的脸色稍稍一变。 他困惑了一刹那,被陈介然抓着手臂往自己身后拽,他则闪身挡到了面前。 一根箭,扎透了陈介然的皮甲,从心窝冒出来,鲜血不断地往外渗,洇透了他的铠甲。沈青折只看见一个男子发狂地奔来, “我杀了你——啊——!” 又是一刀砍在陈介然的背部,几乎把他的骨头砍裂,他踉跄着往前扑倒,血喷涌着,沾到沈青折的身上:“低……低头!” 周围的人迅速反应过来,飞身扑上,将那人死死按在地上。 冯偲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大笑几声,笑着笑着,却又哭嚎出来,又哭又笑,涕泗横流。 为什么? 为什么…… 可他连问都不知道该找谁问,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因为沈青折。 他抓住了这点,艰难出声—— “沈青折……沈青折,你这个奸人,沈青折!你不得好死——” 他被人一刀砍向了背部,几个人用刚刚战斗的环首刀,一人一刀将他砍到血肉模糊,流血而亡。 沈青折半身都是鲜血,袖子沉甸甸地坠着,抱着陈介然温热的躯体,不断地徒劳地要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节度……咳咳……”陈介然抓着他的袖子,嘴里不断涌出鲜血,“沈节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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