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 他戴上兜鍪,拱手一礼,不再多言。便是挽着长槊下了城墙。 开门迎战。 到了这个时刻,对于战局和走势能够起决定性影响的,就只剩下把手里的牌在合适的时候打出去。 必须出城迎战,天下没有守城而不出城的道理。 若是小城尚可固守待援,但对于成都——对于吐蕃视为东府的成都、剑南西川的都府成都——这样一座大城,一但四面被围,守军便会左支右绌,且因为信息传递速度,四面城墙往往会陷入各自为政的困境,被攻陷只是时间问题。 再者,现在城内独当一面的将领太少,崔宁资历太浅,时旭东占着晚出生一千多年的眼界优势,却并非当地将官,不能服众。 只有黎逢春,只能是黎逢春。 要趁着云尚结赞还未形成完全的包围之势,给予迎头痛击。 女墙之间已经挂上了粗制麻绳编织的网子,沈青折透过孔隙去看城下。 他的视线落到骑兵阵中一人,正巧对方抬头,望向自己这个方向。 时旭东是看不见自己的。 他垂了垂眼,衣袖里,手臂上的金钏散发着沁人的凉意。昨晚时旭东又赖在自己屋内不走,还非要把钏环扣在他的手臂上。 就像是,盘绕着握住他的手臂一样。 但时旭东的手是温暖的,金钏却很冷。 沈青折正在怔怔出神,谢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郎,”他搭手道,“四门已闭。” 秋日的太阳平等地照在战场上的每个人身上。羊马墙外,军阵迅速集结,中间黄旗高举而起,接着便是代表南方的赤旗、西方白旗,北方皂旗,东方碧旗。 安史之乱后,唐朝军服一改武德年间的浮夸作风,更为实用,如今清一色的明光铠,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战场是沉默的,也是震耳欲聋的,千骑一同冲锋的阵势叫大地隆隆作响,铁骑卷着烟尘,其后则是阵列密集的重步兵,行进间,锁甲摩擦的声响汇成一片声幕,向着成都府压了过来。 没有叫阵,没有影视剧中两军对垒、将领或勇夫一对一单挑的戏码,近十天的对峙局面、以及之前引爆吐蕃运粮船的动作,叫双方此日的军事碰撞变得愈发迅速而激烈。 成都军阵前的弓弩兵早已挽弓张弩,只等吐蕃军进入射程之内。 对方先头部队是重骑兵。 吐蕃强骑而弱弓,其骑兵之强横,从人马俱披锁子甲便可窥一番。 随着军旗与号鼓,各营押官高呼之下,箭矢如雨般喷射而出,直冲重骑而去。与此同时,城上重弓床弩齐发,与城下弓兵形成交叉覆盖火力。 然而作用微乎其微,吐蕃的重骑甲胄齐备,唯一露出的便只有眼睛,加之盾牌的作用,三轮齐射后,弓弩的命中率和致伤力实则有限。 千余吐蕃重骑逼至眼前,骑兵先锋崔宁紧盯着中军命令。 随着正中黄旗下压,一时阵中杀声震天,数千军士策马、起步、提速,全程不过数秒,积蓄了可怖的动能,朝着敌手猛冲而去—— 一名骑兵腋下夹着一杆长戟,借着冲势,长戟横刃竟是刺破正对面吐蕃军士的锁甲,贯穿了对方的胸口,然而长戟一时不得拔出,巨大的冲势叫二人齐齐跌落马下,不知丧命于哪方的马蹄之下。 黎逢春执矟跃马,直朝那杆帅旗而去。云尚结赞那面红色貔貅戏日旗随着铁骑奔越,在秋日下猎猎招展。 两方骑兵对冲,实则极难让两军将领正面相撞。 两股洪流交汇,两马错身的一刻,黎逢春骤然发力,一手抓住对方马槊、同时用杆身猛击,竟是将马鞍击碎,将这个吐蕃骑兵掀下马去。 右翼,崔宁催着马匹奋蹄向前,带着一队人马越过混战的骑兵战线,冲势不减,像一柄尖锐的匕首,插入后方刀盾重步兵的方阵之中。 机动性极强的骑兵斜插而入,崔宁长槊所过之处,便绞入无数性命,一鼓作气凿穿了重步方阵! 方阵之中,手持刀盾的多吉旺堆忍不住两股战战,手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将刀柄蹭得湿滑。他因为队伍的裹挟,被迫着前进。 行军中,他所能看到的就只有战友一排排的头盔和胸甲而已,两侧的呼吸鼓噪着耳膜,如本高喊了一声:“来袭!” 那列骑兵冲袭而来,冲散了左侧的队列,多吉旺堆不敢靠得太远,只看那侧有人拥了上去,或许是将一个骑兵拉下马来了。 他举高藤编镶铁的盾牌,在周遭裹挟下忍不住大喝了一声,与队列一同拥了上去,拿刀胡乱劈砍着。一片喊杀声中,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汹涌人潮一拥而上又一哄而散,在如本的竭力呼喝下勉强成列。 一颗头,落在了多吉旺堆的身侧,还戴着唐人常见的兜鍪,灰败的脸色,口鼻有血,双目怒睁,涣散的瞳孔映着秋日高且远的天空。 头颅骨碌碌滚到额多吉旺堆的脚边,他惊得几乎发不出叫喊,这时被挥着长鞭的如本抽了一下:“归队!归队!” 多吉旺堆被抽得佝偻了一下身子,一时吃痛,却心念电转,拎着那头颅,将之拴在了自己的腰际。 他将手中的盾举得更靠近身体了一些。 崔宁勒马回首,周遭少了几个兄弟的面孔,或许是亡于吐蕃的刀盾。战场上没有时间来让他悲伤,他旋即收拢人马,提槊再度冲锋。 这便是凿穿战术——用重骑冲锋打乱阵型,来回穿插,将坚固的军阵打散。 这个时代,步兵的科技树还没有攀到巅峰,如墙如林的重步方阵还未出现,等扎甲与板甲以及长斧长枪列装之后,再强悍的骑兵也对这样的重步兵方阵无可奈何。 几乎与崔宁同步冲锋的,还有黎逢春。 黎逢春周遭俱是乱兵,几乎是三三两两集聚厮杀,亲兵穿过混乱的战群,策马来到他的身前:“都头……” 他气息还未喘匀,便抬手指了个方位,正是云尚结赞所在之处。 黎逢春随即勒住马匹,等战马转圜。 马与人的喘息都粗重,淹没在混乱的战场之上。 亲兵用长刀逼退了几个觑到机会的吐蕃骑兵,又唤了一声:“都头!” 黎都头挽起了角弓,手臂因为纵马而微微颤抖,肌肉发酸,平日里轻轻松松的六石弓,在此刻显得有些费力。 弓拉得很满,也极慢。 隔着人影重重,云尚结赞忽然回头,即刻眯眼,视线如电射,回手抽出箭矢,同时拉开了强弓,射出一箭。 黎逢春几乎是同时松手,让箭直扑而去——
第17章 何以契阔 两支箭的尾翎在风中微颤着,穿过刀兵与长槊的冷光,在嘶喊与痛呼之中,箭簇相撞的声音很轻。 唐制的箭显然比吐蕃的稍强一些,在相撞之后未曾直直坠落,而是偏移了方向,斜向下而去,坠落的途中,便碰到了旁边马匹马鞍的边缘,弹射落下。 还没有彻底落到地上,黎逢春又一次发起了冲锋。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就仿佛天上的风云一般,天光逐渐晦暗,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云,遮住烈阳,或许是从高原跋涉而来,堆积到了成都上方。 沈青折看了一眼天色,又将注意力放回到战场上。 “吐蕃人的马是从哪里来的?” 谢安思索着:“大概……是从河套而来。” 沈青折发现他与水师的张承照在某种程度上,是截然相反的。谢安聪明,但凡事爱说个模棱两可,张承照认真,但往往喜欢钻进牛角尖。 他指着那面红色貔貅戏日旗——也就是云尚结赞的帅旗问道:“这个距离,是不是当日发箭的距离?” 谢安一怔,随即道:“大概……” 沈青折点头:“云尚结赞确实是谨慎。” 谢安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说,只是揪心着战局。城墙上视野开阔,然而现在只能看到一片混乱,两军几乎交织到了一起,混战为一团。 崔宁在重步方阵杀了数个来回,然而吐蕃两翼的重步兵却延展开来,有往内合拢的趋势,也就是说——将要把重新冲入方阵中的崔宁一众包围! 再往远处看,则是泱泱的民夫队伍,拉着各种攻城器械,俨然是要逐渐就位了。 几个回合冲下来,饶是膂力过人的崔宁也有些不支。 崔宁看了眼自己身侧,跟上来的是时姓兄弟,面色依旧是沉肃的,也微微喘着,汗顺着脸侧滑下,手将缰绳一拽,拉着辔头让喷着响鼻的骏马回身。 时旭东并不多言,只四下一看,说道:“要撤了。” 马上的视野是要比步兵高的,因而能清楚地看清形势。 吐蕃步兵围势已成,如再入阵中,便如泥牛入海——就如现在被围在阵中团团不得出的几骑人马。 崔宁咬牙:“时兄弟,你所言不错,然而……” 话音未落,竟是又一次催动马匹,奋蹄向前。其后约剩了七成的骑兵毫不犹豫,也紧跟向前,再度迎向吐蕃的刀盾。 时旭东一怔,策马赶上,只听前方传来崔宁大声呼喊:“时兄弟!让某再见识一下你的箭术——射旗!” 那个旗字几乎是嘶吼出声。 时旭东已然抽出硬弓,在高速移动的马匹上崩紧弓弦。 风向,阳光,喊杀声中马蹄扬起的尘土。 一切精妙的计算、精心选择角度的方法,在这一次张弓之中都被摒弃了,时旭东几乎是凭着本能——搭箭、瞄准、射击。 于混战的人马之中,一支穿云之箭冲向帅旗。 巨大的冲力与惯性带着箭矢,猛然楔入旗杆,直直将那展红色貔貅戏日旗拦腰射断—— 前面传来崔宁的朗声大笑,随即高喊:“主帅已亡!” 将旗一倒,云尚结赞愕然回首,便听得遥遥传来宣告他死亡的高喊。 离得更近的时旭东:“……?” 还是用吐蕃语喊的? 此话一出,周围的吐蕃人明显动摇慌乱,吐蕃军队固然不以将领的个人魅力为成军基础,但这是临战之际,战时是需要一个领袖、一面旗帜的。 加之战场混乱,步兵视野受限,连那些本该控制住军列的吐蕃如本们也都不禁动摇。 时旭东张了张嘴,随即闭上,只是略压低身体随崔宁前冲。 趁着吐蕃阵列心神摇晃之际,这队精锐骑兵再一次凿穿方阵,用冲势卷着那落单的两三骑人马,汇入到战场另一侧的黎逢春部。 这一次的穿凿,骑兵已是强弩之末,人马俱疲,但造成的效果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成功。 长刀与马槊使得步兵阵列进一步的动摇和涣散,甚至有丢盔卸甲跑出阵列之人,跑动之间,腰间挂着的唐军头颅滚到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又叫后面跟着跑走的人一脚踢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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