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静,也很有距离感。值得依靠,很负责任,有原则。他的一切都在正途上,在规划好的路线上,是正义的、正确的,不应该有丝毫偏差。 所以有那样一夜,不只是时旭东,沈青折也觉得不可思议。 “是不是不要遇到我好一点。” 沈青折不自觉地说了出来,却感觉自己挨着的人浑身一僵。 “……我也想过,是不是你不要遇到我,会好一点,”时旭东说,“我救你,却又没有救完全,就像是……” 这个话题,不该再继续下去了。 沈青折像是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刚刚探出来一点,察觉到风,便重新缩了回去,又喝了口水道: “去西边的城墙吧。” 夜袭得手,今日吐蕃也未来攻,连一直紧张的成都指挥部一众也不免松弛了些许。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大定。 但日上三竿,面无表情的沈青折上到城墙上,还是让他们皮都绷紧了。 沈青折其实经常笑的,他笑起来便消解了身上那种疏离冷淡的气质。 此刻没什么表情,就让人觉得他很生气了。 他拿了崔宁上供的热腾腾的胡饼,分了翠环一半,看着下面,一言不发。 “沈郎,”崔宁近日发现他其实还是很讲道理的,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为何要遣民夫去在羊马墙内侧再挖一道壕沟?” 沈郎清了清嗓子,崔宁等着,等了足足一刻,也没等到他发话。 崔宁:“?” 沈青折:“……” 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无声“啊”了一下。 噢……哑了。 估计是昨天江风给吹的。 ——实则是路上吹的。 从节度府到城墙还有一段距离,沈青折本准备继续坐着林次奴的小驴车颠来,但时旭东向他发起了诚挚的同骑邀请。 或许是时旭东一直以来表现得非常可靠。 加上他穿越前后都没有体验过骑马是什么感觉。 沈青折答应了。 还捎带上一只翠环。 真正罪魁祸首时旭东此刻才爬上来,背着一把硬弓,手里拎着两把胡床——也就是唐朝的折叠椅。 说起来,崔宁少见沈郎像那些文士般端正跪坐,多数时候是坐着这类胡人坐具。 心情不错的时旭东把折叠椅给沈青折放好,低声问了句:“还行吗?” 沈青折不想跟他说话,径直落座。时旭东摸了摸鼻子,无奈又想笑,把另一把胡床放在旁边,示意翠环坐下:“坐,翠书记。” 翠书记抱着本子,懵头懵脑地坐到了胡床上,脚够不着地,晃来晃去的。 她其实姓林来着,叫翠书记好生古怪。 时旭东同样没什么表情,但崔宁莫名觉得他的心情要比沈青折好很多。 “时兄弟,”崔宁叉手道,“今日又要大展神威了。” 时旭东也行礼,正色道:“吐蕃有所防备,怕是很难,而且今日哨塔箭楼便要拆掉了。” “这是为何?” “是要防吐蕃起砲砸城。” 一但对方用了投石机,这样的高楼便成了绝佳的靶子。倒塌之后还会砸中守军,造成不必要的减员,因而高层建筑都要事先拆掉。 到日后出现火炮之后,城墙都是向着更厚而非更高的方向发展,修建斜面、堆土木砖石、铺上草皮以吸收动能,并且为了降低修建成本而限高。 崔宁一愣,随即道:“实不相瞒,某虽为守军,却从未打过守城战,不知砲车有何说头?刚刚于干谒池见了几架砲车,看着样子有些变了,不知是何打算?” 说着说着,他又忍不住侧向了沈青折。 沈七郎行事,有时候当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也颇有些奇思妙想。 按照黎逢春那个穷醋大的说法,便是“很得了几分狡猾之态”。 若是当时谢安也在,定是要替沈七郎反驳:那你也得一个给我看看? 城外的七十一架砲车早已经拉入了城中。坚壁清野,首先清的便是城外驻守的军事器械,按照沈青折的说法,留下一张纸片都算是资敌。 拉入城中,沈青折便找了些木匠与铁匠来——改造投石车。 如今的投石车准头不大好,因为都是人力挽拽,只能估摸个大概。但要升级成更精准的配重投石车,绞盘和关键的承接点都要用金属打造。 目前进度缓慢,毕竟是人力作业,精度远远达不到要求。 但是好在,在攻城的一开始并不会动用投石车这样的大型杀伤武器,小规模的试探和骚扰之后,便是在羊马墙附近的拉锯。 沈青折估摸了一个时间,勉强开口,声音已经嘶哑了:“大概五天……” 时旭东看了他一眼,接口道:“至少要五天才能改好,届时城内也起砲,以砲制砲。” 吐蕃大帐内,气氛前所未有的凝肃。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灼烧的气氛,那精瘦的人一进帐,立刻趴伏于地,再叩行礼。 云尚结赞看着他的幞头顶,眼里青白绞着血丝:“你便是陈允言的僚属?” 那人立刻道:“正是。某为陈允言属下,杜冲。” 旁边引他进来的吐蕃大将搭手道:“刚刚搜过身,身上带着都虞候的印信。” 这人当真是杜冲?陈允言又是为何要叛? “陈允言为都虞候,何以叛降?” “杜冲”再抬头,脸上满是慎重之态,将怀中一个蜡封好的小竹筒取出:“是要将此物呈上。” 是信? 他却不忙着呈上,而是自行刮开蜡封,从竹筒里倒出了一个…… 器物。 云尚结赞接过,这东西不太重,两个指节长,样式古怪,仿佛是个金坠子,浑圆柱体,上头略尖。 “杜冲”一边说道:“半月前,节度使之子沈七郎在摩诃池边落了水,某谙习水性,将之救了上来,在沈七郎的眉心便嵌有此物。取出之后,他眉心的伤口却复原了!” 云尚结赞猛然抬头,盯着眼前这个精干如猴的男子。 他好像越说越是心慌:“本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眼花,这也只是金坠子,可……可这沈七郎醒转过来,性情便是大变。” “而后某发现……居然想不起来原本沈七郎的名字是什么,甚至过去是否有沈七郎此人都不记得!恐怕当日不是捞了七郎上来,而是捞了摩诃池里的水鬼!” 云尚结赞顿了一顿,随即嗤笑,给了束手立着的赤吐松赞一个眼神。 对方会意,上前一步擒住了杜冲,谁料杜冲也很有几分本事,猛地肘击,将赤吐松赞打得吃痛后撤,这才说道:“元帅不信?!” 赤吐松赞吸着气,看了眼云尚结赞:“我觉得他说得有几分可信……” 当即便有人笑了一声:“你还叫一个女人吓怕了么,昨日拜了几遍菩萨?” 众将又是齐齐哄笑。 昨日营内也起了火,烧了几顶帐子,其中便有孙望丘那一顶,定是有人趁机潜入。 可那赤吐松赞神神叨叨地说了一通,非说是孙望丘的小妾还了魂,要找人索命来,还险些射了他一弩。 杜冲不知他们用吐蕃话说了些什么,径直大声道:“我知道这几日那水鬼做了哪些布置!” 说着,竟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沈青折这几日的布置皆都吐露出来—— 城墙的花头尤其多,墙体四角的加固、城墙外羊马墙的外扩,郫江接入城内的那段水闸之下也安了双层铁丝网。城内则戒备森严,坊门紧闭,民生与军需物资都在内城之外特设的场地交易。还有便是对砲车的改造,说是要搞什么“配重投石车”。 云尚结赞身子微向前倾:“他们也要起砲?” 这个念头一起,便瞬间通达了。云尚结赞不由得勾起一个笑,自顾自继续道:“这以砲制砲的法子,有些意思。”
第16章 金戈铁马 五天,足够吐蕃大营落成,也足够成都一众做出种种布置和尝试。 城内北部的武担山成了练兵与实验各种器械的绝佳场所,说是山,也不过是土丘,山上的树木被不断砍伐运送制成柴火,生死存亡之际,一时无暇顾及水土保持的问题。府库中的碳也被沉入了摩诃湖底储存起来,一是为了防止煤场起火,二则是为了以备冬日。还有砲车的改制、土丸、石弹的制备。 不是没有考虑过火药,事实上沈青折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火药。如果能够在冷兵器时代拿出这种强到超模的军事武器,沈青折觉得自己能打到吐蕃的王都逻娑城。 一硝二磺三木炭,这样的配比公式也很简单——但是硝石的量不足,纯度也不够。 沈青折对成都的矿藏一清二楚,附近有储量丰富的硝石矿,芒硝,和火硝的化学成分大相径庭。 还有便是水泥,现在是有实力做水泥的。石灰和黏土按照一定比例混合,放在窑中煅烧,磨成细末、再搅拌均匀,差不多能达到十八世纪左右的水平。 说起来简单,但是临战之时哪里都要用人,人力根本不够。先前已经逃走了许多小有资产的富户,连带着许多家仆,如今在城内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万户,也就是四十万人的城市水平。 即使硬着头皮弄出了初级流水线,以减少劳动力浪费;并鼓动能动弹的人、无拘男女老幼都出来动弹动弹——仍然无法满足劳动力缺口。 并且混凝土的强度也不如想象中那样强,还有开裂和硬度不足的风险。 于是只能用基础水泥配合沙子和鹅卵石,将四角的城墙和羊马墙先加固了一番。 这五日期间,吐蕃也派了小股重骑侵扰,或是遣民夫填壕、试探性的战斗和城外小规模冲突连绵不断,甚至在昨日雨夜,一辆吐蕃鹅车在西北角打了个缺口,搭上了城墙。 前方是不断的冲突,可以被视为大后方的汉、彭、简三州中,唯有彭州态度最为积极,甚至彭州刺史李持借着水道,运来了一批粮。 李持毕竟不是专业人士,运粮的船因为种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原因,翻了一艘,叫吐蕃人扣了一艘,险险抵达成都的只剩下两艘船,载着两千石粮食——这也算是连日来最好的消息了。 “郫江与检江的水位降了,”黎逢春说着,“大概是吐蕃在上游做了截断。” 沈青折点点头,将炭笔束到腰间蹀躞的绊扣里,去看天色。 昨夜的细雨了无痕迹,秋日的天空高且远,只寥寥飘着几朵云,远处是山峦叠嶂,沈青折大概估了个方位:“那边便是维州吧?” 黎逢春跟着去看:“大概是那个方向。” “不知谢安是维州哪里?通化吗……”沈青折说着说着,忽然看见远处起了一线烟尘。 “大约千骑左右?”沈青折看着,“比上次的阵仗要大上许多。” 黎逢春的手搭上了女墙的墙头,神色肃穆:“沈郎,奇谋机巧已经到此为止了。”
236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