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近来颇不安分的河朔三镇。 “陛下英明,”卢杞道,“正是如此!” 李括不动声色,心头却稍舒:“叫曲环去,领五千兵,带些粮秣,还有另赐的官印,加沈……那沈七郎叫什么?” “也不重要,”随即,他便自己说了下去,“加沈七郎益州刺史,权知剑南西川节度。” 就算这个沈家七子死了也没关系,皇帝说谁是沈七郎,谁就是沈七郎。 “这些藩镇节度,不是都要自任留后么,”李括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朕便允了这一个。” 与此同时,身处兵变危机的沈青折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名正言顺地当上梦寐以求的大官。 将西面城墙交给崔宁统揽指挥,他叫时旭东骑马带着,一路奔驰向东面防线。 张承照看见濛濛细雨里,几骑人马自西而来,上前迎了几步。他肉眼可见的紧张焦虑,面色惨白。 他帮忙扶了一把沈青折,还未等他下马站稳,便惶惶然道:“沈郎,那杜冲——杜冲要开城门迎吐蕃进来,杀了他队里好几个不同意的弟兄,现在已经被缚住了。” 沈青折却是心弦一松:“制住了?” 刚刚看张承照的脸色这样差,还以为情况已经不可收拾了。 “是,”张承照喘了好几口气,咽了好几口口水,干脆道:“沈郎快来城墙上!” 说着,自己转身,大踏几步奔着登城马道而去,但发现沈青折没跟上来,就又折回来,抱起他来就跑。 沈青折:“哎?!” 刚下马的时旭东一时不察,竟然被人抢了老婆:“?!” 他马都来不及栓,也跟了上去,脸色很难看。 沈青折被抱着,脸上是完全反应不过来的一片空白。 到了宽阔的城墙上,张承照就把他放了下来,沈青折头疼:“也不用这样……” 他看见时旭东追上来,面色阴煞,莫名有些害怕,住了口。 张承照显然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纯粹的直男大兄弟,他甫一放下,气都没喘匀,就急忙道:“羊马墙破了,吐蕃兵太多,某已让众突将撤回,云梯架上来过,但都没有攀上城墙,我叫人倒了金汁和铁汁……” 其实不需要多言,战况进行到哪一步,在城墙头一看便知。他来的时候正巧,在另一边几十步远处,正有吐蕃的云梯搭了上来,又叫守军的火攻逼退。 “你做的不错,”沈青折道,“按照原本的计划来就好。让城墙根的将士们准备,看旗令,我们马上起砲。” 有沈青折在,张承照像是终于有了主心骨一样,立刻应声。 城墙上喊杀声一片,弓弩箭矢倾泻而下,他几乎是和张承照贴着说话。 时旭东阴着脸,站到了沈青折身后侧,勾着他腰间的蹀躞,悄悄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沈青折回头看了时旭东作乱的爪子一眼,忍了,继续对张承照道,“把杜冲带上来,我有话对他说。” 很快,有几名挂着伤的突将把一个被缚的汉子带到了面前,押着他,跪倒在沈青折面前。 “你便是杜冲?” 真正的杜冲抬起头,想要啐上一口,说一句——把城交给吐蕃人,也不能交给你这摩诃池里的水鬼! “你的兄弟,你的邻里,都在为守住成都出力,你在做什么?”但沈青折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还奇怪,为何在西面时,吐蕃的冲车能刚好找到羊马墙还未加固的部分……原来如此,你在想怎么割弟兄的项子染红自己的领子!” 说罢,抽出身后张承照腰间的环首刀,一刀挥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直接砍断了杜冲的脑袋! 鲜血溅射在他的锦袍上,洇湿开来。 他神色依旧平静,将环首刀交还到张承照手中。 “起砲。” 旁边的突将顿了一顿,即刻道:“起砲——” 城内,城墙根下,无数蓄势待发的配重投石车,在这条的历史长河中,将第一次展现它们的威力。 城墙上的小旗与城下砲车一一对应,此刻,随着一面墙的小旗举起,墙下即刻开始搬运石块,搅动轮盘,调较角度,做好挽投的准备。 不再是五六个汉子挽投,每个砲车都只配备了两名投手。随着城上彩旗下压,砲车边的汉子高挥起石锤,朝着击发处重重一击。 东面的城防也算是布置完备,沈青折甚至找到了一把胡床,干脆坐下来,这才觉得浑身脱了力。 一排几乎同时击发的石丸,划过雨幕。 这一刻,不只是沈青折,城墙上下、城里城外的人,都一同注视着划过天空的石丸。 身处其中的人,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见证了什么。 那些石丸重重砸入城外如鸦群般的吐蕃兵中间,无情地碾碎他们。 就像是吐蕃的铁骑洪流当日如何碾碎维州一样。 时旭东蹲在自己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可以摸到衣袖掩盖下,钏环箍住的手臂还在微微发抖。 “不是请客吃饭……”沈青折慢慢说着,声音很低。但时旭东听到了。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沈青折发现,回到唐朝以来,自己都抱着某种和平年代人特有的天真和傲慢去做事。 战争是残忍的、复杂的,也是动态的,更重要的是,它是有敌我的,而非内部矛盾。 一但败,他一人死不足惜,城内四十万人,就要像维州那样,沦丧到人间炼狱里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时旭东也松开了手,但仍旧一直注视着他。 城头彩旗变换,这次,城下砲车上的石丸被替换为了酒坛。 这些酒坛里被灌满了桐油,坛口塞满了稻草。引燃了稻草的酒坛被发射出去,在雨中,火光未曾渐弱,曳着一条长长的火尾,投向城外。 阴沉的天幕,和划过天际的耀眼火光。 “喀秋莎。” 沈青折这才发现,不是自己,而是时旭东说了出来。 落地的瞬间,酒坛崩裂,飞溅的碎片深深扎入周遭人体内,引起一片哀嚎。四处飞溅的火星将小范围燎烧起来,又被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的雨势扑灭。 “退了!”张承照抓着女墙边,大喊道,“吐蕃退了!”
第20章 花前月下 杜冲伏诛,这桩兵变的来龙去脉也浮出水面,远称不上复杂。起因是陈允言想要夺权夺利,与杜冲等手下人谋划。先是以金银厚利贿赂了郫江水闸的守闸兵士,由杜冲留下策划兵变,陈允言带着一个和自己相貌相仿的手下出城叛降。 届时,吐蕃军与城内的杜冲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就可以重演当日维州的胜利。而作为吐蕃“功臣”的杜冲等众,自然能拿到他们想要的报酬。 只是中途出现了小小的意外——被热心群众郑二娘发现了。 但是当时负责捉拿的突将不认识陈允言,交给谢安,谢安对陈允言也印象模糊,只记得一个大概的外貌。 一连串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必然的事件下来,就成了现在的局面。 那被谢安捉住的“陈允言”,其实是陈都虞候手下的一人,此刻在沈郎面前破口大骂,说他是“水鬼”、“妖孽”之类,沈青折听得津津有味。倒是谢安,阴沉着脸,一刀把他捅了个对穿。 沈青折:“!” 谢安抽回,也没擦上面的血。他跪到了沈青折面前,双手捧着这把沾了血的环首刀,雨水还在不断地落下来,冲开血迹: “某办事不力,请沈郎责罚。” 这个“责罚”……还要用刀? 沈青折看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你在要挟我吗?” 谢安一怔,猛然抬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我要是当真砍了你呢?” 谢安毫不犹豫:“某死不足惜!” “嗯……”沈青折觉得跟唐朝人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了,径直把他拉起来,对旁边张承照说,“把他给我关到柴房里。” 张承照:“啊?” “关禁闭,关三天,”沈青折说,“写一千字检讨,出来之后当众念。” 张承照忍着自己咬指头的冲动,连续问:“什么是禁闭?什么是检讨?当哪些众?每天给他饭吃吗?” 沈青折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给。” 于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张承照拖着茫然无措的谢安,冒着雨,下了城墙。 时旭东在旁边打着伞:“他们是还不知道关禁闭的恐怖。” “时处长听着似乎很有经验,”沈青折说着,看几个宅内突将来处理尸体,忍不住又对他们多嘱咐几句,“埋到远离水源的地方。” 现在已经有民夫在军营将士护卫下,去城外清理战场了,不只是为了防止尸体堆积造成的疫病,也为了更好地统计伤亡、计算损失。 另外还有很多武器,特别是箭矢,能捡回来的就捡回来,或者只捡箭簇也行,毕竟是金属制的。 现在,时旭东的箭囊里就装着各种各样的箭矢。 和现代的标准化兵器不同,古代的箭长度重量都不一,箭簇的规制也不一。 临阵的时候,只能拿到什么用什么,只要箭杆没有明显断裂都能用,毕竟竹纤维的容错率还是很高的。 城上城下,有些将士来不及回营休整,就靠着城墙歇息,或是就地和衣而卧,丝毫不顾地上的潮湿泥泞,雨水就顺着甲胄边缘不断落下。沈青折一路看着,愈发沉默,到了城楼下的时候,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崔宁:“不是要换防吗?” 他们之前已经说好了,城防是全天候的,但是人是必须要轮班。 崔宁一边下马,一边苦笑道:“沈郎,劝不动的,就叫他们这么歇着吧。” 沈青折愣了下,随即,叹了一声:“这样熬是要出问题的。” 他随即问:“西面……” “确认吐蕃退了,某方才过来。” 沈青折点头,思索了片刻:“就地搭雨棚可以吗,或者是吐蕃的那种帐子。” “在外行军的军帐?”崔宁思索了一下,“有倒是有,只怕是数量不够。” “能有多少就拉来多少,估计别的几面城墙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沈青折想了想,“帮忙知会一下北面黎都头那里,熬些暖身子的姜汤之类。” 崔宁行动很快,执行力也就稍逊于张承照——后者在关完谢安之后,折返过来,立刻接手了东侧换防的组织。 还顺手塞给了沈青折一个手炉。 “谢子安说是要给沈郎的。”张承照说。 他还说,沈郎的手似乎总是那么冰。 但是谢安这句轻得像是叹息的话,被张承照咽了回去。 他看着在沈青折背后撑着伞,像是影子一样的时旭东,莫名觉得不该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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