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河,”沈青折在跟哥舒曜解释,“就是它比地面要高,这两面都承受着压力,所以更容易决堤……” 哥舒曜只会:“哦……哦哦。” 沈青折怀疑他一点都没听懂。 “青折……”听得懂的人在后面叫他。 时旭东略低头,钻进刚搭好的棚子里,蓑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然后硬是挤入他们两人中间。蓑衣支起来的肩翅还差点把哥舒曜扎出去。 沈青折:“……” 哥舒曜捂住被扎的肩膀,后退两步:“你有病?” 时旭东不想跟他说话。 定情信物的梁子就不说了,这人之前还闹了那么大一个乌龙,让他以为他的猫猫死了。 沈青折又开始头疼,这队伍实在是不好带,两两拉出来就有这样那样的仇怨…… “哥舒将军去河堤吧。” 得到指令,他用力锤了一下时旭东的后肩,锤得时旭东一梗,转头就提着蓑衣冲进雨里,高高兴兴去河堤那边帮着搬沙袋了。 哥舒曜的仇一般当场就报,转头就忘。 “他有病吧!”沈青折头更疼了,上手帮时旭东解蓑衣带子,“等着,等他回来我帮你锤回来。” “没事,只是吐血这样的小伤,不要紧的。你快去看看哥舒将军吧。” 沈青折手一顿,语气冷酷:“……嘎了你。” 时旭东又笑,略低着头,看他帮自己解蓑衣带子。 “回来的时候,我见着路边有人挂了幌子,我问他卖什么,说是卖博士……” “博士?多少钱?” “说是十个铜板。” 沈青折就笑:“看来博士不值钱。先给我来十个。” “要什么专业的?” “我想想……先来个医学博士,然后是材料学,还要一个搞作物杂交栽培的,不,要两个,兽医学有博士吗?”沈青折一个个地数,“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水利工程。先这些吧,你帮我跑一趟,绑回来。” “记住了。” “记住了?复述一遍。” 时旭东“复述”:“你需要时旭东。” 沈青折笑着推了他一把:“什么啊。” 因为刚刚的靠近,他的衣衫也被打湿了一些,眼睛很亮,剔透的,在肃穆的雨里泛着湛湛暖光。他说:“给你一次更正的机会。” 时旭东“更正”:“你需要一个时旭东。” 有且仅有一个。 对屡教不改的小狗,沈青折也很无奈:“不是博士,是袯襫……就是你穿着的,蓑衣。” 他用炭笔写在纸上给时旭东看:“襫,悬着的两个百,就像是一个人身上挂着蓑草。这样。” 他两手平展开,仰脸看他。时旭东心里动了动,伸手抄起他的腋下,把他轻松抱离地面。 像抱猫一样。 “——嗯?”沈青折骤然被这样抱起来,还有些发懵。 他将沈青折举高,一下碰到了头顶的篷布,他“哎”了一声:“时旭东!” 雨棚四周站着的将士都往这里看,时旭东赶紧把沈青折放下来,伸手给他揉脑袋,一边转移话题: “李眸儿递回来的密件拿到了。还有,我路上碰见了一支商队。” “商队?现在?”沈青折果然被转移了话题,“不太对吧。” 随着白塔之役的落幕,局势似乎变得格外明朗清晰起来,他和李希烈都明白,下一步争夺的重点就在邓州,围绕着武关道的控制权展开。 他们现在和李希烈遥相对峙,各自蛰伏等待着。 沈青折在等援军,人数本就不占优,在白塔一战中又折损了两成左右,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了。 现在一是等小德给他搞一些援军,二是等张承照接到消息后顺长江而下,届时和他们南北共进,将李希烈扼杀在两河之间。三则是要等李勉的宣武军移治汴州,看能否说动他,抽调部分宣武军编入行伍。 停留在汴州的这些天,沈青折就一直在做李勉的工作。 只可惜李勉的好说话只限于不影响他自己的事情上,对于大决战之类立功之事双手赞成,对于调兵这件事就开始打起了太极。 总而言之,沈青折在等着的三拨人,一拨迟迟不至,一拨山水迢迢,一波希望渺茫。 撇开自己这方的难堪态势,再看李希烈。他同样也在等待着什么,侵吞的步调暂缓。 沈青折不觉得他是被自己打怕了,而是损耗过大,只能被迫调整休息。 并且李希烈也在等援军……等来自于朱滔的援军。 两方的僵持与等待让每个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的,在两河之间,紧张的气氛仍未完全散去。 就在这样的时候,有一支商队到汴州来? 也可能是纯粹的逐利行为,想着运到汴州能卖出高价…… 沈青折听完时旭东的描述,又发现了一点:“没走官道?” “或许是雨天路滑,水泥路不好控马控骡。” 他想了想,摇头:“可再滑,只要蹄上裹一些稻草之类的就行……” 这种造价低廉的雨雪天“防滑垫”在西川推行之后,很快流行开来,现在只要是驿馆邸店就会提供相关服务。那支古怪商队没有理由不选官道……也可能是——为了逃“高速费”。 沈青折是走到哪里把路就修到哪里,新修的官道都是水泥路,是要收少许过路费的,并充做税款每年交给长安。 他想不明白,干脆暂时不想,伸手道:“我先看看眸儿的信。” 李眸儿的信很厚,沈青折捏了捏,里面似乎单纯塞着纸张,没有别的东西。沿着缝线打开之后,里面是很厚的一沓纸。头几张用纸不同,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 标题:忏悔书。 落款:曲环。 沈青折:“?” 他抬头看某个前世纪委:“你教的吧?”他们纪委什么破毛病,天天揪着人写忏悔书? 时旭东咳咳,感觉很像带着女儿打游戏被老婆揪着了,心虚。 沈青折继续看,大都是很空泛的话。曲环字写得不错,但略显秀气,和粗犷外表完全不符。 他扫完了忏悔书,下面一厚沓都是李眸儿的间谍工作报告,写得很细致。 李眸儿在李希烈处化名牟十九,作为曲环的十九“义女”进了府。 沈青折给她的目标是把邓州的水搅浑,李眸儿的执行方案是: 第一步,把曲环收的十八个义女改造成间谍与暗线; 第二步,让曲环作为头领,去跟李希烈谈。 曲环对李希烈表示,自己不能作为将领为之效力,毕竟对面是自己曾经的部下与兄弟。但是可以作为情报头子,给李希烈提供更多的消息。如果李希烈对他不放心,那总要对他手下的十八个义女放心——那些还是李希烈送给他的。 就这样,一个组织者是敌军将领卧底的情报机关成立了,和周晃编纂的大楚报互相呼应,互为表里,在李希烈身侧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情报网络。 “那支商队……”沈青折抬头,“是间谍,但是是李眸儿派出来的。他们知道自己是间谍,但是不知道自己的顶头老板其实就是下手对象……” 时旭东难得有些茫然。 沈青折在原地来回踱步:“但现在商队连城都进不来,我得帮一帮她……” “为什么?” “因为如果这把不成功,李希烈要么会生疑,要么觉得这个情报机关根本没用,”沈青折住了步子,“我们要给这些商队透露出真的情报,可以验证的那种。情报要重要,但是不能有严重后果,这个度要把握好……开个运动会。” “开个什么?” “招商,那是啥?” 商队一行人硬着头皮,揣着伪造的过所冒雨接近了汴州城,看能不能蒙混过关。只要进了城就一切好说了,凭着两位“义女”的容貌,接近些大人物不是问题。 他们忐忑递上过所,守城将士却没接:“商队?放行。” 几个人又惊喜又担忧。三角眼拽住了那将士:“敢问、敢问为何……” “噢,刚有令传下来,说只要是商队,一律放行。说是过两日城里便要开……运动会,对,就是叫运动会,要招商。李汧公与沈节度、哥舒将军都要去。有啥疑问,进了城,到河边找个棚子问上一问。这两日雨大,城里在补堤,公衙都挪到河边去了。” 几人连忙拜谢,两个窈窕女子更是深深一礼,叫那将士倒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放了他们进去。 等他们赶着骡车进了城,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那将士脸上只剩下一片冷静。 鱼上钩了。 与此同时,远在关中,狂风大雨也席卷着泾水,水位上涨了一人之高,吞灭了原本干枯的洲渚。地势稍高的地方,泱泱数千人正在雨中行军。 “节度!”一人急急上前,拦住了最前领兵之人,大声道,“节度,停一停吧!大家都撑不住了!” 泾原节度使姚令言没有回头,抬起手。 “节度,”他抹了把从斗笠缝里渗到脸上的水,打马上前拦住,“这带不会有山洪,几个老兵都看了,可以停一停了!” “停?”姚令言的冷笑在雨里无比清晰,“长安的文书一封封的下,日催夜催,恨不得我们长了翅膀飞到襄城去,如何停!冯偲,你告诉我如何停!” 副将冯偲即刻道:“这不是置气的时候!” “置气,你当我在置气?” 几千人的队伍陆陆续续停了下来,两人争吵的声音隔着雨幕,模模糊糊,叫后面人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前面的几人却清楚地听到了冯偲所言,无不震恐。 他对着姚令言说:“某知道节度对陛下有怨,对那奸人卢杞有恨,对如今那淮西招讨使沈青折更是恨之入骨!” 姚令言扭头冲着后面道:“停——寻地方躲雨!” “停——” 一级级传下去,姚令言才继续道: “后两者我便认了,若不是沈青折催着陛下,吹着耳边风,媚主惑上,陛下也不会昏了头要我们去增援襄城——只是我对陛下如何有怨?” 冯偲看着他,说了两个字: “马璘。” 前任泾原节度使马璘,对姚令言有半师之恩。 泾原之地,荒凉凋残,难以供养军队。是马璘在世时反复上书,才给泾原争取了些好处,作为西北的屏障将吐蕃挡在关外,功劳不可谓不高。 只是其人一死,在长安的宅子也便被今上借着间架税的名义抄了。生荣死毁,不外如是。 陛下此举,实在是让人寒了心。 姚令言闭了闭眼,把头上的席帽取下,随手掷到一边,陷进泥里。水顺着他的脸侧往下淌。 冯偲脸上也淌着水,似乎是哽了一下,才放低了声音说:“……可到底是一时的意气重要,还是咱们这几千兄弟的命重要,节度、节度再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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