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站在茫茫雪地里,四下寂静,似乎能听到雪片轻飘飘坠地的细响。 过了许久,久到阿绫的手脚开始变凉,太子殿下仿佛终于缓过一口气:“寺里被人纵火……” “……”阿绫一把推开他,从肩头到手指捏了一遍,“殿下可有受伤?” “没有,我没事……”云珩反握住他的手,他被冰得一激灵,也不知这人是在这雪里呆了多久。 阿绫回头一望,反正人走得差不离了,便斗胆拉着云珩先进了造办处。 太子殿下平日行事低调,此刻穿戴的又是一身素色,年轻的工匠们大多没机会见他确切真容,零星目光好奇地瞟过来,又迅速转过去。谁都知道,不关自己的事少看少听方为上策。 就只有坐不住的阿栎,恰巧来窗前找他:“我看今日时候差不多了,该回……诶?这位是……” 阿栎虽说平日大大咧咧,可反应也快,近距离看到云珩头上的蛟龙簪子瞬间意识到什么,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双手一合举过头顶,朗声道:“参——” 阿绫就知道他又要忍不住声张,所以在他张嘴的一瞬间便抓起了窗台上的橘子连皮堵了进去:“别喊。” 阿栎这还是头一次与太子面对面,也顾不得埋怨他,咬着橘子老老实实点头,而后悄声站起,吐出橘子塞进了自己的袖笼。 云珩惊诧地看着他们,忽而笑了。 灯火下,阿绫这才看出他下巴上还沾着脏污,指甲也熏得黑黄,于是转头交代阿栎:“去打一盆温水过来,再拿一条帕子。” 说完,他转到云珩身后,拾起那烧焦的发尾查看:“殿下,烧坏的地方不能留。” 云珩点了点头。 他比量了一下,须得剪三寸,原本及腰的长马尾一下子就要少了三分之一去……他拿着剪刀晃了半晌,犹豫着下不去手…… “剪吧。”云珩主动开口。 阿绫定了定神,卡脆利落咔嚓几剪子下去,以指代梳尺,顺了顺马尾,安慰道:“那些上战场的将军,不是还刻意将发辫剪短些,干净利落得很……” “嗯,无妨。”太子殿下并不为此感伤。 阿栎适时端了铜盆来,水面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汽,见他们脚边那落了一地的碎发,惊得瞪圆了眼,却也学乖了没有声张。 阿绫拖过一张凳子,接过水盆放上去:“阿栎,你先回去,不要等我了,小心路滑。” “哦……那你……也小心。”阿栎想了想,终究是没多问,转身去穿披袄,蹬蹬蹬下了楼。 太子站在窗前,阿绫靠过去,看到院子里的阿栎才走了没几步便犯了孩子心性,忍不住蹲在地上抓了一捧雪团成团,朝那棵老树丢了过去,而后冻得直搓手。 “他便是你常说的阿栎是么?”云珩望着那雀跃的背影。 “嗯。是我老师的养子,算是我哥哥,可……也没什么哥哥的样子。”阿绫笑着摇摇头,“他小时候差点冻死,好在遇到我老师。之后他便像忘记了过去的事,总这样无忧无虑。他说自己是傻人有傻福……” “嗯,能忘记痛苦的事,这样很好。的确是有福。”云珩若有所思。 “殿下……”阿绫扭头看着他。 “今日午后,金露寺众人聚集在山顶佛坛论道时,后山的别院里起了火……我送去开光的佛像在那儿……院落尽毁,替佛像诵经的云清法师……圆寂了……” 长马尾变短马尾了
第47章 云清法师……阿绫听说过他。那是先皇与太后的亲子,也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兄弟,年仅三十六,曾经的敬亲王云镕。前些年大病一场险些丧命,痊愈后顿悟,皈依佛门。 云珩盯着阿栎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小皇叔是皇爷爷与皇祖母的老来子,大家都说,若不是他身子骨太脆,如今皇位上坐的还指不定是谁呢……父亲他们向来对这个体弱的小皇弟关照有佳,皇祖母生辰,他见我送的是佛像,便说要借花献佛,想偿一偿不能侍奉母亲膝下的孝心……没想到最终是被我连累致死……这些人,就为了毁我的贺礼,顺带佐证那些有关我不是天命之人的谣言……呵,这宫里的人心怎……” “殿下。”阿绫知道他心中激奋,低声喝止道,“我先送你回宫……回去再慢慢说。” 这里是造办处,耳目混杂,难说有没有与孔甯那一路爱煽风点火告密邀功的人在暗处偷听…… 云珩一愣,嗯一声,与他一前一后下楼离开。 太子殿下走的并不是回宫的方向,阿绫料想他是想散心。 松软的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有咯吱声。 “殿下送去的佛像是不是也没了?”他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云珩点了点头:“他们似乎不知道我今日也去了佛坛,我猜那些人原先是想将我一同料理了……山里天寒地冻,门窗紧闭,火是从外头烧进去的,里头的人插翅难飞。皇叔与我不同,离宫已久,早没了这些不必要的戒心,发现时已经太晚……”他停在原地,抬起头望着漫天飞雪叹道,“若是这大雪能提早个半天降下……也不至于此……” 阿绫走上前替他吹走了粘在眉毛和睫尾的雪片。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太子殿下此刻大抵是这种心情吧。 “回宫吧。”看到他嘴唇冻得发白,阿绫意识到不能由着他性子来了。 反正四下无人,他索性隔着衣服捏住云珩的手腕,拖着他往晞曜宫的方向走。 云珩也任人摆布地被带回去,不声不响沐浴更衣完,一头扎进了书房。 “不用管我了。”回过神,他吩咐木棉,“今夜耽误了阿绫出宫,你安排他睡在暖阁吧……冻了许久,替他熬一碗红枣姜茶,记得加桂花蜜。” 阿绫换洗完接过木棉送来的姜茶:“殿下喝了么?” 木棉摇摇头,伸手指一指他,再指一指茶壶。 他心领神会,端起茶盘,轻车熟路走去书房。 线香的一缕细烟袅袅上升,阿绫原以为他是在看奏折,可走近才发现,云珩面前摊开着般若心经,正逐字逐句誊抄。 阿绫倒了杯茶,在一旁等一页写完了,趁着他挪镇纸的空档递过去,果然,云珩接过二话不说便仰头喝下……阿绫不禁庆幸,还好茶不算烫。 他垂下眼,盯着写满的宣纸。当朝太子虽年仅十八,但一手好字历来是被称颂的。 普普通通的行楷,也被一些人诟病太过精致矫作,筋骨不佳,不具锋芒。乍看之下的确只觉得清新俊逸,可盯一阵子才能察觉不俗的气韵,那一字一句像要从纸面上跃出,呈现一种令人着迷的动态,尤其是枯笔处的飞白。 人常说字如其人,阿绫重新抬眼看了看执笔之人,他面上倒不显得悲恸,此刻该是把一腔愤懑与挫败都留在了笔尖,才让篇心经格外动人心魄。 太子站在桌前一张一张地写着,笔锋连绵,阿绫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 这些日子他存了心思去听,去想,云珩的处境并不若他想的简单。对手是年长十岁的睦王,早在云珩开蒙前,对方就已经在培植势力,若不是云珩生性谨慎,再加上有几分运气在,怕是早就被人得手。眼下虽被动,可弱势些的太子仿佛更得皇上护佑,反而睦王,时常受到明里暗里的敲打,这未尝不是好事…… 自责、痛心与惊吓,他深知云珩眼下没有心情想太多,但贺礼被烧毁,总还需要个对策的。 他盯着爬上中天的半片上弦月不禁思索起来。 那尊佛像是花了许久功夫,才找到最合适的木料,技艺最精湛的工匠,再历经两个月悉心雕琢而成,如法炮制铁定是赶不及了。 可百善孝为先,虽不是血亲,但她毕竟是所有皇子名义上的祖母。老人家花甲寿辰,身为太子,若是空手不送,难免要被人诟病对皇太后不敬,留下后患。 佛像,佛经。 他福至心灵,随手捡了一张写完的宣纸对着光看了看。 既是吃斋念佛之人,不如就投其所好送这心经吧。毕竟皇太后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到了这个年岁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何况她亲子意外丧世,想必更无心那些身外之物了。 前朝的事,阿绫一知半解帮不上忙,若说能做些什么为殿下分忧,大概就只剩刺绣了。 他不知不觉靠在窗前睡过去,又迷迷瞪瞪被唤醒:“阿绫,去床上睡。” “嗯。”他也不知自己是去哪里,总之是踉踉跄跄倒在一张温暖的床榻上,心满意足睡去。 “木棉……”云珩坐到榻边,“……你说若是有一天,他发现……我并不如想象般良善,实则与云璿之流无甚区别,他会失望么?” 万籁俱寂,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他默默盯着阿绫安然的睡脸,随手抓了那人耳边的一缕头发把玩了一会儿,心情总算平复下来。 日子还要过,小皇叔虽与他不算亲近,但这条人命他也要记在心上。 “木棉,明早我要上朝,赶不回来,你到了时辰叫醒他,别叫他误了造办处的差事被怪罪。” 木棉盯着那条惨不忍睹的麻花辫点了点头。 云珩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一笑:“明日起床,你替他拆了吧。” 说完,他起身熄灭了桦烛,离开暖阁。 晞耀宫够暖,阿绫醒的容易,不必先拽了衣服到被窝里温半天才敢穿。 原本从住处出门,一路进宫再赶到造办处得有小半个时辰,今日要从容的多,只需一炷香。 他以为自己是头一个赶到,不想一上楼便看到阿栎站在他的绣绷前等他,难得这人也这么早,兴许是昨夜又为他担惊受怕了。 阿栎像是习惯了他时不时消失不归,也不多问昨夜之事,只抱着胳膊连声叹气:“阿绫……我不知你与太子哪里来的交情,可无论如何太子终究是太子,你就是个低微的匠人,草民贱命,出了事说舍弃就能舍弃,生杀予夺都在他们一念之间……你自己可要掂量清楚,莫要脑子一热便惹祸上身了……” 他又何尝不知这其中凶险,或许在旁人眼里这是自不量力,可十年间种种过往,他早不能将云珩单纯当做与自己尊卑有别的储君看待,何况……何况那是云珩啊,他又怎可袖手旁观,让那人独自面对这宫中的无尽寂寞和百般凶险呢。 “放心吧,我都明白。”他掂量的很清楚,对方需要他,他便竭尽所能,若是有一日不需要了,能全须全尾离去最好,若是不能,就当还债报恩吧。毕竟若不是云珩,自己这条命保不齐已经交代许多次了,人总要知恩图报的。 下值的时辰,阿绫没着急离开。 做完了该做的,他从怀中掏出几页对折的宣纸展开,昨夜云珩写了满桌子的心经,他随手挑了几张带在身上,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看,整卷经不过二百六十字,通读几遍就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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