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伸手拽下那条红布,阿绫眼前倏然闪过夺目金芒。 是一尊精细无比的金漆木雕佛像,配饰璎珞雕工繁复华丽,坐佛面容庄严且不失慈悲,叫人望而生畏。 寺庙去过许多,神佛也拜过不少,可这样巧夺天工的雕工不常见。 “这是?”阿绫放下了手中那书册,惊奇又疑惑地凑上前去,这晞曜宫里并不设佛堂。 太子殿下绕着佛像转了一圈,细细检视,不忘给阿绫解惑:“是我给皇祖母准备的寿礼。这雕了有两个月了吧?” “是。”四喜答道,“差三日就满两个月了。车已经安排好了,您看过之后就送去菩提山开光诵经。从明日算起,七七四十九日后送回来,赶太后腊月十九的生辰绰绰有余。” 这佛像实在精美,宽大的仰覆莲座上镶嵌了佛家七宝,金、银、琉璃、砗磲、珊瑚、琥珀和玛瑙。 阿绫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那隐隐生香的肥厚莲瓣。 “咳,里头已经按殿下您吩咐的,封了一颗佛舍利进去。”四喜默默看了他一眼。 阿绫讪讪收回手,心中默念几句阿弥陀佛。 “想碰便碰了。”云珩一脸好笑地看着他,拽过他缩回的手,放到那颗蜜糖似的琥珀之上,“佛祖他老人家忙着普度众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怪罪你的。” “殿下不要胡闹……”阿绫挑了挑眉,一把按下他的手。 虽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水官大帝面前诸多不敬在先,这又在佛祖面前口出狂言,云珩胆子也太肥了点…… “四喜,你亲自带人去送,路上小心,不要声张。替我转告云清法师,下月初七,我会亲自抄录般若心经送过去,顺带留在金露寺礼佛两日,烦请他安排。”云珩捡起红绒布重新盖了上去。 “好像人上了年纪都躲不过吃斋念佛。”阿绫想起叶家的老太太,“我祖母当年也是这样,平日也不见做别的。” “兴许……是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忏悔吧。大限将至,礼佛不过是为了排解心中惶恐,幻想能赎罪,可以逃过无间地狱……”云珩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在自言自语,“毕竟,能干干净净坦坦荡荡过一生的人,太少了。尤其是这宫里……不做些亏心事,仿佛活不到寿终正寝……”
第43章 他眉宇间渐渐笼罩上惆怅之色,阿绫知道这不是自己该过问之事,可总觉得放心不下:“殿下,昨日之事有眉目了么?那人受什么人指使?” 云珩缓缓摇头:“熊毅查过了,下毒行刺之人背景相当干净,也不是本地人,两年前才来京城,在一间酒肆做活,如今人死了,一时怕也查问不到什么。” 他轻描淡写,似乎此事就要这么算了。 活了十六年,阿绫还是头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心中惊惧又不甘。尤其是看他这与世无争的样子更是多了一重恼怒。 善良的让步不会让恶人大彻大悟,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将你逼到无路可退,临了还要补上一脚,亲眼看着你毁灭,最好要尸骨无存才痛快。 他不希望云珩最后落得个与阿娘一样的下场,所以即使这话不该说,他也要说出口:“可那人清楚殿下行踪,且熟知殿下您谨慎的习惯,所以毒不下在汤里,却要单独下在您碗中……昨日您出皇城是临时起意的吧,有谁能第一时间得知,还能立刻做出这样的安排?难道殿下真的没有头绪,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云珩抬起头,甚是惊诧:“……你……” “殿下是不是心中有数?”阿绫越说越着急,第一次罢了,难不成永远要依靠天降鸿运活下去?谁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次次化险为夷? “阿绫……”云珩定定看着他,思虑许久终于开口,“你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哪里需要风言风语,天下谁人不知储位因何不稳,他还远在玉宁之时便知道了。 如今社稷稳固,国泰民安,云珩乃是先皇后嫡出,名正言顺。若说有什么人会三番五次想治他于死地,舍皇长子云璿其谁。 哦对了,早就不该叫皇长子了。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们,会在弱冠之年封王离宫,另立府院。如今的云璿是睦王。可他却配不上这个“睦”字。 “好多年前就听过传言了。说,太子自小体弱,并不是天命之人。”阿绫有些难以启齿,“还有传言,说……说……” “说我父皇母后早年离心,我根本不是皇室血脉?”云珩随手拿起一本折子把玩着,“你信了?” 阿绫摇头,注视着云珩颈间那一道伤疤:“他几次痛下杀手,还放出这些谣言动摇人心,殿下又何必顾念手足之情?” 云珩一愣,继而轻声答道:“事情哪里会这么简单。他下手从来干净利落,用的也都是死士,这么些年未留过一个活口。兹事体大,除非证据确凿,否则我冒然跟父皇开了口,便是无端猜忌,甚至是陷害兄长,也于前朝不利。” “那……殿下就这么任人宰割?”看他这副慢条斯理,习以为常的平静,阿绫忍不住拧紧了眉,“既不愿争斗,又何必坐在这靶心上,日日不得安宁……反正殿下也不是贪图富贵权利之人……” “你以为,我不要这位子,他便会放过我么……”云珩苦笑,扔下折子,转而踱到他面前,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我活着一天,他就一天名不正言不顺……可父皇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动他,他巴不得我们兄弟互相掣肘,以免谁独大,提早觊觎他的皇位……” 眼见着是个死局,怎么正就压不住邪呢?阿绫愈发恼急:“所以为了所谓大局,皇上就不顾殿下安危,纵容睦!!呃?!” 他愈发口不择言,云珩慌忙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唇。 阿绫的义愤填膺没刹住车,牙齿轻轻擦过柔软指腹,他两片嘴唇就这么衔住了一根手指。 两人皆怔住,阿绫半天才想起张嘴放开他。 云珩却没撤手,转而敲了敲他的牙齿:“是我小瞧你了,看着乖巧,竟这样伶牙俐齿……” 原本严肃过了头的气氛须臾间化为乌有,那手指沿着他的下唇轻轻揉按过去,云珩靠上前一步,眼神落在他唇齿间,悄声提醒他:“再胡说……我便要掌你的嘴了……” 凑得太近,声音太轻,没有一丝一毫要降罪的气势……倒有几分轻薄的意思,阿绫的喉咙像被猫尾草扫过,有些发痒,不自觉咳了咳。这让他想起泡药浴之时那个意味不明,却过分缠绵的亲吻,不自觉也望向云珩丰翘的唇。 又是这般莫名其妙的心悸,猛烈到有一丝疼痛,云珩的呼吸似乎越来越近。 对方侧脸的刹那,阿绫的余光中一道人影咻的退到门后。 他倏而清醒:“殿下别闹我了……该喝药了。”他指一指门外。 木棉端来了药壶和桂花蜜,低垂着头,可阿绫还是看到了她压不住的嘴角。 清汤寡水外加几剂汤药,挨到第三天午膳,阿绫终于吃上了一口荤。 忍冬进门,他隔着老远便闻到了陈年花雕的余味。 餐盘端上桌,果不其然,食盒里是一碗汤汁清澈的阳春面,以及一只半大的花雕蒸鸡。 云珩先动了筷子,童子鸡细嫩,他手腕一动,筷子一戳一挑,轻易就卸下一只鸡腿,夹到他面前的小盘中:“你梦话里什么都说不清,就这花雕蒸鸡反反复复的……生怕人家听不明白似的。” 太久没能尝到,阿绫惊喜到没有余暇理会他的揶揄,迫不及待将鸡腿肉撕下一块,塞进口中。 这手艺,的确有两下子。他赞许地看了忍冬一眼,这才多久,怎么尝都是有功夫在里头的,堪比玉宁馆子里的大厨了,这皇宫果然卧虎藏龙。 “姑姑费心了……这手艺比玉宁那些蒸了十几年的一点不逊色。”他由衷称赞道,“谢谢。” 云珩手腕一顿,漫不经心放下筷子。 忍冬大惊,慌忙作了个揖:“阿绫公子,这可不是奴婢做的。近日御膳房来了个新御厨,据说之前在春风楼掌勺。这鸡是他蒸的,奴婢只是送过来罢了……” “春风楼?” 那是全玉宁最响亮的招牌。同样菜色要比别的地方贵出整整一倍去,却依旧常年紧俏到订不上桌子。普通人想要尝一尝,非要等到逢年过节。每逢八月十五与除夕前一日,老板会在门口支摊子单卖月饼和年菜盒,全玉宁的人都要排在春风楼门前,天不亮就将路堵个水泄不通。 山高水远,阿绫转脸看了看正捧着碗小口喝汤的云珩:“殿下是如何说服了人家的大厨……” “多给些俸禄就是了,何况宫里的厨子都是行当里的佼佼者,做到这份上,他们都存了些较劲切磋的心。好比读书人,谁都想在科考里得个功名入仕……”云珩不爱将情绪放在脸上,可阿绫看着就觉得他不那么痛快。 木棉忍笑晃了晃忍冬的胳膊,后者犹豫着开了口:“殿下他……赐了外城一处三进的宅子,叫厨子一家老小能时常来京团聚……这才说动了人……” “木棉。”云珩放下调羹,“多嘴该怎么罚?” “……要掌嘴。”阿绫一边替木棉答了,一边在桌下默默握了握他的手,“殿下想罚便罚我吧。” 云珩声色不动,只默默侧眼一瞄,不置可否,脸上却带了笑意。 木棉见状悄悄对阿绫颔首,抓着忍冬便退下了。 阿绫松开他的手,卸下另一只鸡腿,放到云珩盘中,“小时候,每到生辰阿娘才会买半只回来。现在随时都能吃了,却没有阿娘陪我吃了……今日,殿下陪我吃好不好?” 这话一说出口,云珩眉眼终于松动软化,而后他重新拿起筷子:“好。” 在晞曜宫养了这几日,阿绫身子已大好,只是偶尔觉得喉咙干涩,时不时咳几声。 他告别了云珩回到造办处,临走被木棉塞了一堆点心与鲜果。 太子中毒之事秘而未宣,众人只知道他去陪太子办差,除了阿栎,也无人敢过问具体是个什么差事。 “你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一走就好几日。”阿栎不满,“自从进了宫,你就一点心都不叫人省,我天天跟着担惊受怕……” 那些事不能和盘托出,阿绫倍感歉疚,忙将带回来的点心统统推到他面前让他挑:“陪太子去了趟外城。” “你去外城了?!”阿栎愤愤剥开蜜柚厚而棉的果皮,“不早说!早知道叫你带本书回来了!” “……书?内城不也有书铺么,鼓楼东边,书比外城要全吧?”阿绫倒是不知他何时这样好学,明明字也认得不多。 “啧,阿绫……”阿栎故作高深,“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还是得知道啊。书嘛,也分好多种……内城的书铺子虽然够大,确是不够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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