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烦闷,于是伸手拆了阿绫松乱的发髻,用手指捋了捋,试着重新盘起,可他没给人梳过头,摆弄半天,头发丝都被折腾下来几根还是不成,他有些气馁,索性随手一扬,任那乌黑如缎的青丝落了阿绫一头一脸,又不落忍地拨开,叫他露出脸来,轻轻戳了一戳那颗眉心小痣。 “笨死你算了。”他也不知这句算是怨阿绫死脑筋,还是在自嘲。 * 仿佛睡了及其漫长的一觉。 阿绫懒洋洋撑开眼皮,眼前是一大片素银锦缎,四周遮着薄紫纱帘,黯淡的光影晃动,鼻尖缭绕一股药香。又是陌生的地方,他似乎习惯了,不再大惊小怪。只是好奇地缓缓撑起身,发觉自己竟光着上身,皮肤上的伤痕纵横交错,看着骇人,却不很疼。他抬起手臂,昏暗中也能看出浅痕已在愈合,深些的,包裹着层细纱布,周遭的药香正是来自于此。 昨日被拷问时,他还以为自己出不了刑部了……这是,有人救了自己么?这是哪里,屋子好生宽敞。 他伸手掀开那紫纱床帏,随即惊掉了下巴,又迅速缩回手,看那紫纱幔轻飘飘垂下,将他与外头重新隔开来。 阿绫抱紧了柔软的锦被,惊魂未定将赤裸的上半身遮住,刚刚是自己看错了么?床头的地上坐了个姑娘? 见外头没有动静,他又小心翼翼将纱幔掀了个细缝。 确实是个姑娘,半阖着眼帘,似乎是睡着了。看衣着,应该是个宫女吧……穿得这样鲜艳的宫女,至少是个五品的掌事姑姑了。过去林亭秋夜里安歇之后也会安排个丫头在床前守夜来着……能用掌事姑姑守夜的,这宫中也没有多少吧……. 阿绫斜一眼窗外,天是漆黑的。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喉咙有些干渴,实在不好意思吵醒别人,便披好了被子,轻手轻脚挪到桌旁,提起茶壶倒了杯茶,大口灌了下去。 茶水是温的,却香气不减,阿绫舍不得暴殄天物,又不能将茶水吐回杯中,只好鼓着腮帮子当只松鼠,将茶暂时存在脸颊里一点一滴缓缓品啜,顺带借着一盏摇曳的烛火环视这大到有些空旷的屋子。 没成想一转身那睡着的姑娘已经起身,正好奇万分地看着他。 阿绫咕咚一声吞了茶水,被呛了个七荤八素:“咳咳咳咳……这位姑姑……咳,咳怎么,醒了咳咳咳咳也不出声……” 姑娘轻轻一笑,什么也不答,作个揖便带上门出去了,扔下阿绫一个人吭吭咔咔地扶着桌子咳嗽。 还没咳完,门又打开,掌灯的立在门口没有跟进来,那姑娘带了个人来。 他变了些,却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 “怎么咳起来了?”云珩胡乱穿了件薄披,里头中衣的带子都没系牢,领口松垮,露出一片皮肤。他走到呆若木鸡的阿绫身边,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诧异地转身,“……木棉,还是宣太医吧。” “不不不用……咳咳。”阿绫一急,松开了一只手,被子滑落下去袒露出一边肩头,好在那里纱布包裹着敷药,被姑娘看一眼也没什么要紧,“我没事,就是刚刚喝茶,呛……呛到了……” “嗯?……嗯……”云珩颇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肩头的披风,“别抓着被子了。穿这个吧。” 阿绫不肯松手,悄悄在他耳边抱怨:“这个……能看到……”。 他身上的伤口狰狞,不大想被人看,更怕碍了姑娘的眼她却不好意思说。 云珩唇角似乎翘了翘,故意逗他似的,也学他悄声耳语:“可,这三日都是她在替你换药,该看的早都看过了,不打紧。而且太医说,暑气里伤口若总是捂着会脓肿溃烂,所以只有夜里会给你盖一盖。你裹这样紧,万一发脓了……” “嘶……”阿绫被吓得立马松了手,云珩适时将披风一抖,罩住了他肩头。细腻的雾凇绡触到皮肤的一瞬,那人还不自觉轻轻吹了一口气在他肩头:“伤口还疼么?”。 距离太近,那口热气还带些潮意。阿绫低下头,便能将太子殿下那不平伏的领口里头一览无余。 怎料这一眼便看到了左胸口落着一处旧疤痕,一头尖,一头钝圆,像一片暗红的竹叶…… 阿绫一愣,深觉不敬,忙将目光向上移,却又不得已停在云珩那节颈子上。 喉咙下方,也有一条细细的疤,像是颈间勒了一道梅子红的丝线,只划了颈子前侧一小半。 心口,喉咙,处处致命。 他不禁呆愣在原地,脑海中不由自主出现了一片雪亮的刀光剑影,云珩只身站在一圈泛着冷光的兵尖中央……若是躲不及再往上挪个毫厘,他的喉咙就会被彻底划开。 “阿绫?”云珩见他发呆,轻轻一弹他的眉心。 他这才回过神。 眼前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可他却不觉惶恐,只感到一丝憋闷,于是伸手将那片衣领抚平,而后才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叩首行礼:“卑职多谢太子殿下相救。” “……”云珩哑然,随即挥挥手,遣了奴才们下去,又那叫木棉的宫女再点一盏灯。待众人都退下才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拖回床边,“都走了。起来说吧。” >_<被看光了
第29章 阿绫瞥了一眼留下的木棉,她点完灯后推开了一扇原本紧闭的窗子,夏夜清风和滋滋蝉鸣徐徐填满稍显燥热的屋子,又徘徊着出去,驱散了少许药味。 “木棉是我的心腹……而且……她是哑的。”云珩顺势坐到床边拍了拍,“所以你安心歇着吧。” 阿绫爬上了床,屈膝坐在云珩面前,这寝殿里忽然飘起一股闻着心旷神怡的味道,芳香中带有一丝清甜的果味。他用力嗅了嗅,好奇地环顾四下,并未发现燃香……奇怪,刚刚还没有的…… “是桦烛。”云珩起身走到桌前,那里有木棉才添好的灯,墨玉鎏金灯台,罩一层薄羊皮,上绘几只紫玉兰,看上去有年头了。他掀开灯罩,指了指登台正中那根燃烧的烛,和普通的蜡不同,没有烟气也不会流蜡泪,一根木色的烛火安静地燃烧着。 “什么烛?”阿绫头一次见这好东西。 “桦烛。香桦皮里头刷了蜂蜡卷的,还加了晒干研成粉的柑橘柚子皮。”云珩拿起吊在烛台一旁的银香箸,弯下腰凑近烛光,去下短短一截烛灰。 似乎也不觉得哪里不妥当,兴许是他自小就与这太子殿下没上没下惯了,阿绫心安理得从旁看着,橘红的火光在太子漆黑的睫尾跳动,平添一丝温暖。 重新扣上羊皮罩子,云珩坐回他身边:“笑什么?” 阿绫一愣:“啊,没什么。我该回去了吧……可而上面若是追究下来,你要怎么跟他们交代……” 云珩眉眼一挑,忍不住笑了:“上面?哪个上面?刑部么?” 阿绫点点头:“毕竟,窃案还没审完……我没老实交代……” “所以为什么不说呢,大大方方告诉他们,说那簪子不是你偷的,而是我赠与你的……你若说了,不论真假,他们都不敢贸然对你刑讯的。”云珩不解地看着他。 “……呃,赠与我??”阿绫眨了眨睡饱的双眼,里头零零碎碎的烛光都要飞溅出来似的,一点不像个浑身是伤的病患,“这簪不是,我忘记还给你的么……” 云珩一愣,低下头,被这不掺杂世故的少年目光看得不自在:“总之,你说我的名字,他们谨慎起见,便会来求证,我就知道是你来了……何至受这些苦。” “我又拿不准你想不想叫人知道这些。况且当年叶静远已经替叶书锦邀了功,我冒出来又算怎么回事。”阿绫抿一抿嘴,“兹事体大,万一说多了,被他们察觉到我是罪臣之子,怕就不是抽一顿鞭子,扎一扎手指就了事的。” 听到他说扎手指,云珩忽而低下头,盯着他消了红肿的手,指甲下显现出一块一块乌黑的瘀血。 阿绫见他皱眉,自然而然将拳头半握起来:“当年我进叶家的事,虽没有大张旗鼓,也未入家谱,可并非密不透风,旧仆役遣散了几十个,总还有些人记得,只是怕惹麻烦或无处检举罢了。” “笨蛋,谁要你和盘托出了。啧,别动。”云珩伸手碰了碰他的拳头,不顾他躲闪,轻轻展开他的手,仔细盯着他的指尖,“玉宁姓叶的人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以后若是有人问,你只说前半截儿。告诉他们,你家曾住在那人伢子的街不远,那日恰巧遇上我被挟持,你不顾安危,只身前去救下了我,而后和你母亲一同将我送到叶府附近,却没有进府邀功。簪子是我临别赠予你的,以谢你的救命之恩。” 阿绫略一思量,的确,这说得都是真话,不完整罢了,于是点头欣然答应:“好。那,簪子就算你送我的谢礼。可是,你也救过我,算上这次,两回了。我是不是也该送你些什么?” 说完他与云珩一同一愣住,面面相觑。 阿绫咬住嘴唇,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这算是什么蠢话…… 面前这人可是金枝玉叶的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需要他一介草民莽夫送什么礼……何况,自己也根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就当……已经送过了吧。虽说是我自己拿的。”云珩指一指他身上那件大袖薄披。 阿绫提起手臂,狐疑地左瞧右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反正那叫木棉的宫女早已经带上门离开了,他索性将披风脱下来,让轻飘飘的衣料铺在膝盖上。 黛蓝色的烟云绡薄透挺括,背后的衣摆上赫然是一只翩然于夜空的青鸾,周身细细点点银色星芒正随灯烛的摇晃和布料的抖动而微微变幻着。 好眼熟。 “这不是……”阿绫诧异地抬头。 “嗯,你绣的。当日我见好看,便拿回来,叫人制了这披风。” 阿绫骤然想起许久之前玉宁织造局的纳新考核:“对了,那日你露面怎么也不叫我……” 云珩嗤笑:“你还怪我,谁知道你绣个花也能入定,我看那些参加殿试的贡士们都不若你专心。吴和洲也被你吓坏了,当时还信誓旦旦对我说,此子将来定能成大器,不想还真让他料中了,这么快就举荐你进了造办处……”说到这里,云珩微微敛起笑意,正色道,“差点忘了问你……阿绫,这玉簪……你是日日戴着么?” 他摇摇头:“自然不是。宫里规矩这么大,我……不敢。” “那它怎么会落到别人手里去?还拿这拷问你?你是如何得罪了那些人?”云珩眉心轻蹙。 阿绫一怔,颇感无奈,这说来话可就长了…… 这玉簪他始终妥当地收在包袱皮里头,轻易不示人,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阿栎之外,连沈如都未曾见过。那涂公公深居宫城,如何知道他身怀此物,自然只能是那日无意中撞见他打开包袱皮的孔甯通风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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