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不算难,卫寂答道:“《史记.殷本记》中说:成汤,自契至汤八迁。” 商人祖始是一个叫契的人,从他到武王成汤,距记载一共历经十四代,八次迁徙。 明德帝又说,“你的策论引用《河渠书》中,西门豹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但《汉书·沟洫志》说,“以史起为邺令,遂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你觉得哪个有误?” 卫寂答:“臣以为《汉书》更为准确,只是《河渠书》最先记载兴修水利一事,便用的《河渠书》。” 明德帝:“以你之言,治理水利该以灌溉为主,防洪、排沙为辅,再兴建水运之路?” 这话明面在问水利,实则是在问农与商孰重孰轻。 水运行的便是商。 卫寂想了想,精神地回答道:“臣以为应当分而治理,上流引水灌溉,下流行水运之便。” 他一直觉得农跟商都要兴,在温饱之上追求富足。 明德帝转头去看许怀秉,“状元郎以为呢?” 许怀秉答的策论便是农、商,他生在富饶之地,对此的见解要更为深刻。 明德帝观他二人之言行,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 从宫中出来,卫寂后背都被汗浸透了,好似从阎王殿内趟了一圈。 反观同他一样被圣上问了很多的许怀秉,仍旧一派从容。 难怪不少人都说他有宰辅之能,就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便是寻常人做不到的。 卫寂与许怀秉尴尬不已地同行了一段路,期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心中记挂着雨露期的姜檐,因此步伐比平时要快上一些。 姜檐的的日子总是这样提前,也不知是不是坏事,卫寂有心去东宫看看他。 但又觉得不太好,毕竟他是阴坤。 可他发热症时,姜檐常来看他。 不去是不是显得不好?
第57章 卫寂正想着出神时, 身侧的许怀秉突然开口,“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乍一听见他出声,卫寂下意识看了过去。 许怀秉目视前方,侧脸如一方玉尊, 在绚丽的春光中泛着柔和的光, 当真有匪君子, 世无其二。 察觉到卫寂看他, 许怀秉才将视线移过来。 卫寂不动声色避开,道了一句, “还好。” 看着低眉敛目, 明显有些局促的清隽少年,许怀秉没再说什么。 气氛静下来, 卫寂更为不自在, 嘴上极力地没话找话,“忘了同你道喜, 恭喜你高中状元。” 许怀秉淡淡道:“没什么好喜的。我看了你写的策论,写得很好。” 每次科考一甲与二甲前二十的策论文章便会收录到《柳林时策》中, 供天下所有读书人品鉴。 昨日放完榜,考卷便流传出来, 往年卫寂都会第一时间买来看,但姜檐一早便来了,他压根没时间买。 因此卫寂并没有读许怀秉的文章, 甚至不知他抽中什么题目, 今日大殿之上, 他才从许怀秉与圣上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他写的是有关商与农。 没看过自然不好随便吹捧, 卫寂只得含糊地应下许怀秉那句夸赞。 之后又与许怀秉可有可无地谈了谈,最近氏族门阀都关心的商、农之争。 卫寂很认同许怀秉在殿上说的那番话, 但此刻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因此没有跟许怀秉谈得很深。 同许怀秉道别之后,卫寂便坐宫中的马车回了自己的小宅子。 贴着身的里衣被汗濡得有些潮湿,卫寂回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等他出来时,虞姑姑正坐在庭院捻线,旁边放着剪刀跟针线筐,她一手拿着棉花,一手转动捻砣,很快棉花便变为棉线。 待到一定的长度后,再将棉线绕到线砣上,两股搓成一条线。 卫寂从未见过这样捻线的手法,虞姑姑的手很巧,没一会儿便搓了不少棉线。 卫寂问,“要帮忙么?” 虞姑姑笑道:“不用,这是一个人的活,小公子去看书罢。” 卫寂站在原地没动,虞姑姑纳闷地抬头,就见他睁着一双黑润的眼睛,浅淡的唇微张,怯生生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虞姑姑停下手中的活计,“怎么了?” 卫寂支吾着说,“我想出去转一转。” 虞姑姑哭笑不得,她还当什么大事,“去罢,总闷在房中读书也不好,出去歇歇眼,记得拿上银钱。” 卫寂小声说,“拿着呢。” 卫寂一脸别扭地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般闲逛。 他先是去米浆店买了两筒甜浆,又绕到另一条街要了一斤酥饼,抱着东西不知不觉走到东宫门口。 京城之大,从他的小宅子到东宫差不多三里地,走到这里卫寂腿都酸了。 他站在路对面张望了几眼,犹豫着慢吞吞走了过去。 东宫门口有铁甲侍卫把守,哪怕卫寂不用腰牌,没有太子殿下发话,谁也不敢拦他这位大红人。 卫寂走到一个魁梧的守卫面前,“劳烦你将这个交给金福瑞,金公公。” 守卫一愣,“您不进去?” 卫寂摇摇头,“我就不进去了。” 听昨晚值夜的兄弟说,太子殿下半夜发了热症,守卫心念一动,开口劝卫寂,“殿下正不舒服呢,您还是过去看看罢。” 卫寂一听紧张起来,“生病了?” “卑职哪里知道?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守卫连劝带哄地将卫寂领了进去。 他在东宫当了好几年的差事,虽没近身侍候过太子,但也知道他暴烈的脾性,雨露期脾气就更差了。 这要是把卫寂这个大红人带回去,金公公一高兴怕是少不了他的赏。 金福瑞正在为姜檐服汤药头疼,从殿内一出来便看到守卫将卫寂这尊活菩萨领了过来,心中大喜。 他快步上前去迎,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小卫大人,您可算来了。” 卫寂只在这里便闻到里面浓郁的气息,朝寝殿看了一眼,他问,“殿下怎么样?” 金福瑞苦着脸说,“还是不肯喝药,从昨晚到现在只喝了半碗。” 卫寂抱紧怀里的东西,抿着唇不说话。 见他这样,金福瑞轻声说,“要不您隔着屏风劝劝殿下?” 卫寂的嘴张张合合,如此反复了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我出来没跟虞姑姑说。” 金福瑞暗笑,他这一进去可不就是肉包子打狗? 只要卫寂进去了,就姜檐那性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让他回去的。 “咱家派人去给姑姑说一声就是了。”不等卫寂说话,金福瑞对领来卫寂的那个侍卫道:“你去小卫大人府邸,与里面的姑姑说一声,小卫大人晚一点回去。” “快去快回,差事办得好了,这月多加你一两银子。” 侍卫抱拳,“是。” 卫寂还在犹豫时,殿内传来一道急促的嘶哑声,“谁在外面?嘀嘀咕咕的,有什么话进来说。” 卫寂没在雨露期都能闻到里面之人的气息,更别说五感敏锐的姜檐了。 明知道外面是谁,他还要故意这样说。 金福瑞手脚勤快地打开殿门,用眼睛无声地催促卫寂。 卫寂只好抱着东西走了进去。 - 那一头正在捻线的虞姑姑,听到东宫的人传过来的消息,微微一怔。 难怪他说出去时神色那样古怪,原来是要去东宫散心,虞姑姑又好笑又无奈。 她向送消息的侍卫道了谢,然后亲自将他送出门,回去继续捻线。 - 寝殿内的光线很暗,除姜檐身上的气息外,还有一股很浓的清苦味,像是洒了什么汤药,而且不止一碗。 隔着重重幔帐,卫寂看到床榻上那人。 他裹着棉被,半坐在榻上,眼尾烧红,满脸热汗,神色带了几分病态的倦意。 卫寂没敢靠太近,与姜檐隔了一丈的距离,轻唤了他一声,“殿下。” 看卫寂站那么远,姜檐不怎么高兴地垂着眼睫,“你怎么来了?” 卫寂:“听闻殿下发了热症,臣来看看。” 姜檐没有说话。 卫寂抬了抬手中的米浆,“臣带了甜浆,殿下要喝么?” 姜檐:“喝。” 卫寂朝门口望去,却没看见金福瑞的踪影,身旁也没有侍候的宫人,他只好自己拿了过去。 走近之后才发现姜檐眼睛亮得惊人,耳后跟侧颈都泛着一层红,这明显是在发烧。 烧得这样厉害,他宁可苦熬,也不肯喝清心汤。 卫寂劝道:“殿下还是要按时喝汤药。” 随着卫寂的靠近,姜檐鼻翼快速翕动,那股若有若无的清淡的香气于他而言,是酷暑中的一缕清风,一场细雨,一碗冰过的酸梅汤。 听到卫寂的话,姜檐意识回笼,抬起湿润的眸子,“谁又与你嚼舌根了?” 不爱喝药,还不许别人说,真就是小孩脾气。 卫寂自然不会供出金福瑞,“谁都没有说,臣是闻到殿内有打翻清心汤的味道。” 只有汤洒了好几次,药味才会这么浓。 姜檐狠狠地拧起眉,向卫寂抱怨,“那药难喝得很。” 卫寂拧开竹筒,倒出半碗温热的米浆递给姜檐,“良药苦口利于病。” 姜檐嗤了一声,“这算什么病?熬一熬就能忍过去,总比喝那酸苦汤水好。” 说话间他接过米浆,低头喝了两口。 因为生着病,喝什么东西都没滋味,但到底是卫寂送过来的,哪怕尝不出什么味儿,姜檐还是喝完了。 卫寂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殿下雨露期总提前,是不是因为您最近不怎么喝药?” “我一直不怎么喝。”姜檐半躺在床头,一脸无所谓,“提前便提前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卫寂还是担心,“那提前这几次与先前有没有不同之处?” 姜檐瘫着脸说,“没有。” 好端端的到底为什么提前? 卫寂心不在焉地将手里的竹筒跟酥饼放下,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姜檐直勾勾望着卫寂,鼻子不自觉一吸一吸的,越闻眼睛越湿润,身上的热度也跟着攀升。 卫寂转过身,姜檐飞快撇下视线,将下巴藏进被褥之中,瓮声问道:“今日见了我父皇?” 卫寂点头,“见了。” “怎么样?” “还好。” 一问一答很快便没了话,卫寂不免有些不自在。 但这种不自在与先前跟许怀秉独处时不同,那是无话可说,硬着头皮寒暄的尴尬,现下却是热辣辣的举手无措。 他到底是一个阴坤,闻到这样浓郁的阳乾气味不可无动于衷,心怦怦乱跳。 静了一会儿,卫寂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声的燥热,他开口说,“殿下困了便好好睡一觉,药还是要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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