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檐看着卫宗建,“若卫寂所写华而不实,言之无物,又怎么会选他为探花?” “无论寒暑严冬,他总会比旁人早来我东宫一刻钟,手也常不离书,孤就没见过比他更用功的,便是来太傅都说他刻苦,哪里就是囫囵读了几年书?” 卫寂本来是没事,但被姜檐说的眼睛有些涩然。 卫宗建心中有火,但面色却沉静平和。 “刻苦是因为他愚笨,圣人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臣这儿子便是中人的资质,担不起什么重任,进府史当个副编纂已是皇恩浩荡。” 他心里很清楚圣上叫他跟卫寂来什么意思。 如今正是春汛的时节,皇上早有意大兴水利,还打算派太子前去监工,让卫寂辅其左右。 明德帝对这个自己儿子最为了解,留姜檐在京中只是批阅奏章是无法让他明白‘君主勤勉,上可敬天,下可利民’这话的含义。 既身处其位,便要克制心性,谋其事,善于行。 早在一月前,明德帝便让手下的能臣付明远去壶口县治理水患,要姜檐去不过是为了锻炼他。 付明远能力出众,但性情古怪,是个很不好相与的人。 他这性子遇见同样烂脾气的姜檐,怕是油桶撞上火星子。 明德帝想来想去,准备再加上一个脾气柔和的卫寂,由他在中间作缓和。 卫宗建从这几日明德帝朝堂的只言片语猜出他的想法,因此借着卫老太太生病一事,婉拒了明德帝。 方才他那样说,看似贬低卫寂,实则还是在拒绝明德帝那纸调令。 若监工换作姜檐以外的任何人,卫宗建绝无怨言,身为臣下,自当为君分忧。在战场上便是以身殉国,卫宗建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但他不能让卫寂跟姜檐一块离京,去山高皇帝远的壶口县。 若是真闹出什么丑闻,那才是对皇上不忠,也让卫家的祖宗蒙羞。 今日纵是惹皇上不高兴,卫宗建也不会松口答应。 - 所谓的“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意思是中等以上资质的人,可以教授他高深的学问,而中等以下的人,则不然。 卫宗建不是第一次说卫寂愚钝,这样的话他听过很多次。 但当着姜檐的面,仍旧觉得有点难堪,也怕姜檐会发火,因此很是不安。 果然,姜檐的肺腑都快要气炸了,开口反驳,“何时勤勉好学也成了错?太傅日日教导他,都未曾说过他资质凡凡。” “而且他还未到十八生辰便一举中第,还是一甲探花。他若说自己天资不足,谁敢厚着脸皮说自己敏而好学?” 卫宗建道:“臣以为,许怀秉该当一句聪颖博学。” 若是寻常时候,姜檐该骂一句‘放屁’,今日却是冷然一笑。 “孤还未曾见过你这样的父亲,自己儿子处处不好,旁人倒是顺心又顺眼。” 卫宗建面色不改,端得是不卑不亢,“臣正因为是他亲父,才想他向同辈中佼佼者虚心学习,自省自警。” 见他们将话题扯远了,明德帝终于开腔。 “爱卿不必自谦,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在朕看来,生子当如卫、许郎,都是我大庸的好儿郎,不该分伯仲,让他们二子生出嫌隙可不好。” 卫宗建垂下头,面色不怎么好,但这话说他的又反驳不了。 明德又道:“年轻人自当出去闯一闯,居在京中虽安逸,却不是大丈夫之道。” 一听这话头,卫宗建心道不妙,张口刚要拿卫老太太的病当作借口,便被明德帝先抢了。 他转头看向一直垂眸不言的卫寂,温和地问道:“小卫以为朕这话如何?” 卫寂:“臣觉得圣上说得对。” 明德帝:“你这篇策论朕反复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喜欢,原本想着让你去修建水利,可听闻你祖母生了病。” 听到他要派卫寂去兴修水利,姜檐心道:他去我也去。 卫寂的心思却不在这里,而在老太太生病一事上。 前几日皇榜下来,老太太派身边的大丫鬟妙角来过,大概是怕他不收银钱,所以只送了一些吃食。 “一面是孝,一面是国。”明德帝长长一叹,“朕心中愁啊,不知如何才能两全?” 这番话简直要将卫宗建拿到火上烤,他应下,便是将自己的儿子送去虎口,他不应,那便是于君不忠。 君主体恤臣下是仁德,身为臣下若仗着家事让君主为难,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 卫寂跟姜檐都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俩老狐狸在周旋什么。 半晌卫宗建才慢慢道:“家母病重理应由臣奉养,与犬子无干系,实在是他愚钝担不起重任。” “他还未十八,这个年纪不知轻重。”卫宗建起身跪下来,“臣实在怕他误了国事,请圣上三思。” 明德帝就等着他这话,道:“爱卿太过自谦,这个年岁正是意气风发呢。若爱卿不放心,这样罢,太子跟着去。” 卫宗建被堵的话也说不出来。 明德帝笑看向卫寂,“你怎么想?愿不愿替朕去壶口走一遭,见一见这哺喂天下人的母亲河?顺便给她治治病,让百姓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简简单单几句话,把卫寂的书生气勾出来了。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卫寂朗声道:“臣愿意。”
第61章 从大殿出来, 卫宗建从卫寂肩侧擦过,一脸冷峻地迈着大步离开了。 即便卫宗建走出很远,卫寂还是能从他周身的气场感受到喷薄而出的怒气,他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卫寂才反应过来, 卫宗建生气是因为他并不想自己随姜檐去壶口县。 难怪方才他跟皇上说话都怪怪的, 原来是这样。 见卫寂停下来, 身旁的太监诧异地侧眸, “世子?” 卫寂立刻回神,忙收敛面上的情绪, 拾步随着小太监出了宫。 姜檐被圣上单独留下, 似是有什么话要嘱咐姜檐,卫寂则坐马车回了自己的小宅子。 虽然皇上对那篇策论赞赏有加, 但卫寂终究只是一个纸上谈兵的秀才, 压根没见过黄河长什么样子,何谈治水? 方才应下圣上的士气, 还未去兴修水利便卸下了一半。 - 虞姑姑正在院中拾掇那片菜园子,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卫寂大步走进来,直奔着书房而去。 看他急慌慌的样子, 虞姑姑怕面圣不顺,忙放下手中的竹竿,在襜裳上擦了一遍手, 追过去问, “怎么了, 可是出什么事了?” 卫寂这才发现虞姑姑在院中似的, 回过身摇了摇头,“没事, 我只是想找几本书看。” 卫寂行事一向稳当沉静,便是找书看也不该如此着急。 虽心中纳罕,但虞姑姑却没问,只是道:“我做了桃花饼,刚出锅没多久,热腾腾的正好暖胃。” 卫寂应了一声好。 见他还肯吃东西,那便不是什么大事,虞姑姑放心地去给卫寂拿桃花饼。 卫寂进了书房,凡是有关黄河治水的书,他全都翻了出来。 吃过午饭,卫寂一下午都闷在房中看书。虞姑姑进来默默添了两次茶,没有开口打扰他。 申时一刻的时候,长巷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以及车轮压过青石板的声音。 卫寂正在房中读书,并没有听到开门的动静,直到‘殿下’两个字模糊地灌进耳中,他才抬起头。 屏息听了一会儿,屋外静悄悄地,卫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继续看书。 他刚翻了一页,房门被人推开,一身玄衣,手持马鞭的姜檐走进来。 卫寂愣愣地看着来人,未料到他这个时辰会来。 姜檐皱眉,“怎么又在看书,不是都考过了?” 卫寂合上书回道:“在看治水的书。” “别看了。”姜檐走过来抽走了卫寂手中的书,“不是约好去看桃花。” 卫寂呆呆地‘啊’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问姜檐,“这个时辰去?” “这个时辰怎么了?”姜檐向来不拘一格,说今日去赏桃花,便是再晚也要去。 可卫寂却有诸多担心,从他家到桃林一来一回至少一个多时辰,等回来时天都黑透了,晚上驱车太不安全了。 像是看出他的担心,姜檐道:“又不是山路,我行慢一点不会出事。” 卫寂从他这话听出另一层意思,“殿下没带车夫?” 姜檐一脸坦荡,“带他做什么,我又不是不会驱车。” 卫寂:“那……侍卫呢?” 姜檐:“带侍卫做什么,又不是去打架。” 听到他这理也直气也壮的话,卫寂的脸都快皱成苦瓜了。 虽然这不是姜檐第一次干这样的事,但卫寂还是担心会遇到话本所写的行刺。 上次他俩单独去大恩寺起码人多,这次却是要去城郊,到了那地方可能天都黑了。 姜檐想赶在日头下山前去桃园,因此对卫寂道:“换一身厚衣服随我走。” 说完他也不给卫寂反驳的机会,便出去喊虞姑姑给卫寂找厚衣服。 卫寂立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这些年他一直奉行三思而言,三思而行。 姜檐与卫寂正正相反,他想要做的事便不会多想,直接一莽到底。 卫寂想了片刻,还是依姜檐所言去换衣服。 - 与上次一样,还是由姜檐驾车。 卫寂先一开始坐在车厢内,后来因为姜檐频繁与他聊天,他在里面倾着身子听不方便,索性坐到了车辕的另一侧。 还有几日便到四月了,天气比一月前暖和了许多,但风还是有些凉,姜檐将腿上的薄毯分给了卫寂一半。 姜檐一扫前几日的低迷,心情似乎很好,从他言谈间就能感觉出他的好心情。 卫寂虽不知他因何而高兴,但为他的高兴而高兴。 一路上姜檐的兴致很高昂,还说起了这次去兴建水利。 “我听说路上会途经上曲,那不是圣贤的故里么,到时我陪你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淘到什么好书。” 卫寂一板一眼道:“这不好,圣上派我们公干,怎么好为私事耽误行程?” 姜檐:“那便回来的时候去逛。” 卫寂这次倒是没反驳,只是侧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姜檐手持缰绳,深邃俊美的五官揉进醉人的春光,唇角不自知地翘着,弯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弧度。 不说话时,姜檐哼哼起一首不知名字的歌谣,一切的一切都彰显着他的好心情。 姜檐自然是高兴的,终于能离开京城,还是跟卫寂一块,而且只要这次差事办好,回京他便可以向他父皇讨要一赏。 - 为跟老天爷争时辰,路平坦的时候姜檐便会加快马鞭。遇到颠簸的山路,怕卫寂身子受不住,他才会放慢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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