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闻倾越颔首。 “旭京比渠关冷上许多,倾越可还习惯?身体休养得如何?” “倾越一切都好,身体也已大好了,请陛下放心。” 皇帝点首,又道:“你为救太子而来,却平白受了许多苦,终归是我们亏欠于你。以后朕力不从心之处,还有太子照看你,朕自然也就放心了。” “陛下恩情,倾越铭感于心,故听闻陛下有疾,想略尽绵薄之力。” 皇帝大约想到了本该来为他治疾的闻令阳,不免伤怀片刻,又看了太子一眼,而后允闻倾越上前诊治。 闻倾越先前了解过皇帝病症,搭了皇帝的脉,一番察看,便锁了眉。 顾辰麒见此,料想这病情不善。 “倾越且说说,朕这病况如何。”皇帝这一问,却似毫无忧虑。 闻倾越再施一礼,宛若又拿起了当日在东宫以一对众的勇气。 “陛下恕罪,倾越斗胆一问,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五石散?” “五石散?” 安贤在一旁悄然变了变神色。 “五石散,亦称寒食散,原是医圣张机研发,用于治疗伤寒。但在数百年前,有人改变了五石散药方,所谓‘行散’便风行一时。” 皇帝的神情渐渐凝重。 闻倾越接着说:“那时的五石散,初服可令神明开朗,然而长期以往,药性积聚,便会引发大怒、大喜、大悲、狂躁、幻觉、嗜睡等症。此外,五石散极易成瘾,令人记性大减、消磨心智,长此以往,会加重前述症状。最后,将毒发而亡。” 这些病症皇帝多数都有。 顾辰麒听得骇然:“莫非有人给父皇下毒?” 皇帝依然从容:“倾越既然说起这五石散,可是与朕的病有关联?” “五石散也为方术之士所利用,炼制长生药。”闻倾越言罢抬首,“不知陛下是否在用长生药?” 静默须臾,反应各异。 皇帝稍作迟疑,向安贤示以眼色。 安贤会意,取来了一个小木匣子,在闻倾越面前打开。 内里正有几颗赤色药丸。 闻倾越查验过后,心中了然。 待安贤收起匣子,皇帝问:“倾越觉得,问题在于这药上?” “正是。” 皇帝始终镇静,顾辰麒却怕皇帝听此暴怒,随时发作。 皇帝泰然笑道:“朕一病多年,这话倒是不曾听御医说过。” 闻倾越不去想御医为何不说,从容揖道:“陛下的病症,与五石散的药效一般无二。既已见到此物,倾越可以断定。陛下,所谓长生药,实为五石散,非但毫无长生功效,反而对人百害无利,一旦用药成瘾,便会转为沉疴顽疾,危及性命。” 皇帝垂首不言。 一片沉静中,安贤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闻庄主既已找出病因,陛下这病该如何……” 皇帝忽然看向他,有警示之意,令安贤闭了口。 “父皇……” 顾辰麒愈发觉出不对劲来,皇帝却抬手止住他言语。 “倾越年纪尚轻,然学识匪浅,看来颇得乃父真传。令阳后继有人,汝当奋勉。” “倾越自当谨遵教诲。”闻倾越望向他,“但是陛下体内积毒已久,亟须医治。倾越虽医术浅薄,犹可以……” “倾越!”皇帝话音稍重了些,掺着无奈。 闻倾越仍不甘休,皇帝却挥手道:“朕没想到,你竟能发现。麒儿,带倾越回去,切不可让人知道他给朕诊过病。” “陛下!” 安贤上前扶起闻倾越。 顾辰麒站到闻倾越身侧:“父皇,这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陛下明知道五石散的危害,为何还要用?” 皇帝面上显出不悦:“你们这是要逼问于朕?” 顾辰麒躬身一礼:“儿臣不敢,只是实在希望父皇能去此顽疾,恢复康健。” 皇帝深看着他,险些撑不住气势。 顾辰麒又劝:“这些年父皇深受其害,定不好过,既然还有机会,您何不好好医治?可是有什么顾虑?” 皇帝沉思半晌,才叹道:“罢了。太子,你先出去。” “父皇……”顾辰麒并不放心。 “请殿下在外等候。”安贤上前一步劝他,几近微不可察地朝他点了点头。 顾辰麒无法,与闻倾越对视一眼,领旨告退。 惨淡的日光投映进来,苍白而无力。 “不错,朕早就知道,这东西是个祸害。”皇帝神色几经变化,而后转为颓丧,“朕自己种下恶因,犯下大错。朕实在……对不起太师!” “陛下,您别这么说!”安贤开解道,“这哪儿是您的错呢?” 闻倾越听了这么多,也能猜想一二:“陛下,难道此事另有内情?” 皇帝让安贤引他回了座。 “这朝中……算了,不说也罢。简而言之,是有人蓄意,将那方术之士引荐给朕,为的就是让朕变成依赖于他的废人,以彻底掌控朝政。当时……朕还有意冷落着太子,他们便以为有机可乘。” 闻倾越神色微变:“陛下是故意任之,让那人放松戒备?” 皇帝点首:“也就是那时,朕将太子遣离了京城。一来让他们以为太子失势,二来太子远离豺狼,又有李祝看顾,朕也放心。不成想,还是有人将手伸得这么远。这些年,朕由着他们放肆、张扬,等太子羽翼长成,才好肃清朝堂。” “奸佞之势,盘根错节,要荡清这朝中浊气,非一朝一夕可以成事。朕越是回不得朝堂,他们越是肆无忌惮,太子也就越能抓住时机。” 皇帝看向闻倾越,转而玩笑道:“自从太子回来之后,朕深居养病,反而乐得清闲,所以……朕没打算医治。” 安贤跪道:“陛下三思啊!” 闻倾越起身一礼:“望陛下三思!” “倾越若是明白朕的用心,便不必再劝。都平身吧。” “可是陛下……” 光朔帝摆手止住:“你虽未明说,心里却是知道的,朕……时日无多了吧?” 安贤当即白了脸色:“陛下莫作此想,陛下洪福齐天,不会的!” 闻倾越只垂首不言,算是默认。 皇帝搁下此事,和颜看着闻倾越,又问:“倾越觉得,太子其人如何?” 猝不及防地转换了话题,让闻倾越有些懵怔,迅速转过思绪,回道:“殿下重情重义,磊落正直,智名勇功,是可信可靠之人。” 皇帝欣然认同,笑道:“原来倾越了解顾辰麒,却不完全了解太子啊!” 闻倾越不解。 “太子心怀社稷,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也已渐知为君之道,懂得谋略布局。我朝有他坐镇,将来才有望海晏河清,开盛世太平。” 皇帝咳了一阵,让安贤搀扶着站起:“朕这一生于政无能,为奸佞所牵制,反害忠良,威望不再。而太子所面对的朝局,仍是大权旁落,暗潮涌动。他今后的路,还会有许多坎坷。若能以朕残生,助他铺平眼前这一段路,也算是朕为太子、为宣褚,能做的最后一桩善事了。” “陛下!”安贤在皇帝一侧,哽咽道:“陛下时常称赞太子有治国安邦之志,纬武经文,可堪大任。您已经做到这一步,足够了。” 皇帝摇头兴叹:“朕也曾满腔热忱勤政为国,也曾与股肱之臣秉烛促膝,此番将计就计,却害得许老太师无辜枉死。朕还能如何来赎这一桩罪呢?” “许老太师一事,非陛下本意,您不必过于自责。”闻倾越微垂眉眼,郑重一礼:“倾越此来,有心完成先父未竟之事,若是不能,先父在天有灵,怕也不能安心。” 皇帝愣了三息,而后笑开了,指了指他道:“好啊你,敢拿令阳来压朕,朕比他还大着几岁呢!” 皇帝转回座,看着面前二人,又是一愣,渐渐敛了笑意。 …… 闻倾越自殿中出来时,顾辰麒立即相迎。 “阿越,怎么这般脸色,没事吧?” 闻倾越有些失神,在顾辰麒再次询问时,视线才转到他脸上。 顾辰麒见他如此,不忍多问,只说:“先别多想了,我带你回去休息。父皇这里,我明日再劝劝。” “顾辰麒。” 他不防被这一声直呼全名吓到。 “你以后若是敢碰这种东西,我饶不了你。” 闻倾越对他严词警示,神情无比端肃。 顾辰麒犹在惶恐,方才也认识过五石散的危害,连声答应:“是是是,都听你的,绝对不碰!” ———— 午后,皇帝又派人送来不少赏赐,闻倾越不看重这些,加之觉得自己无功获赏受之有愧,故而打算都归入东宫府库。 顾辰麒在他耳边悄声戏言:“聘礼送回夫家,哪有这样的道理?” 闻倾越窘得没了脾气,只道一句“胡言乱语”,迅速离了正殿。 顾辰麒不急着追,从众多赏赐中挑拣出一样,其余便让人按闻倾越的意思暂且收起。 闻倾越没躲太远,此时正在园中,有意无意地拂去眼前枝头落雪。 正出神之际,那只冻得泛红的手便骤然落入温暖之中,被人略带蛮横地拉过去,放入温暖厚实的衣襟里。 “身子才刚好些,怎能如此大意?”顾辰麒心疼地责怪。 闻倾越看向外围一众值守护卫,顿觉赧然,想把手收回,却被牢牢按着,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传到他手心。 “你今日心事重重的,父皇与你说什么了?” “陛下答应戒除五石散了。” “当真?”顾辰麒顿时欣喜,又想起皇帝的嘱咐,压低了声音,“阿越,那你怎么还不高兴?可是父皇这病难治?” 闻倾越挣不开手,只好把脸转开。 “戒除五石散,需心力坚定,承受极大的痛苦,陛下的病情……也不大好,我无法根治。本想回报陛下念旧之恩,最后什么也帮不上。” “谁说你什么也帮不上?你找到了父皇的病因,能劝服他远离毒害,比尚药局那些人强太多了。今日也是父皇病后难得精神大好,这都多亏了你啊!你已尽己所能,别多想了。” 在顾辰麒宽慰之下,闻倾越的神色和缓了些,勉强扯了个笑。 顾辰麒从袖中取出挑来那支白玉簪子,替他簪入头顶发髻。 闻倾越再过几个月才及冠,如今束发只用发带,可顾辰麒不管这么多。 御赐皆非凡品,选料上乘,国匠精工。闻倾越本就气质不俗,有这玉簪相衬,更添高雅清贵。 顾辰麒满意地笑:“不错,适合我家阿越。” 闻倾越脸上微热,视线往上抬了抬。 顾辰麒看得乐了,指着自己眼睛说:“这儿能看见,你看看。” 闻倾越暗笑他,但见他神态认真,只好去看他眼中的影子,然而还是看不清那支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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