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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摊开有半张案桌大的信上并没有写任何字，而是有一幅笔法十分拙劣的画。毛笔蘸着墨汁围画出一个巨大的方形，方形的四周有四个门，方形的正中是一个大房子，大房子里站着一个小人，小人的衣服上写着“苏修远”这三个霍役唯一认得出写得出的字。小人苏修远的手指着东城门，意思是要霍役往东城门走，而东城门之外很远的距离，则画着红花绿柳，飞鸟蝴蝶，游船画舫，淼淼江河。 与东城门之外的灿烂春景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西城门外张牙舞爪手拿弯刀，身披兽袄的大个子“小人”，北城门外的茫茫荒漠和南城门外身上带血的小人。 画虽粗糙，可画所传递的意思霍役已经完全明白了：安西以南的武侯已经沦陷，不少流民逃到距离不远的安西，而西番大有入侵安西的趋势，只有尽快东逃，才能避免战乱的影响。 对于这样的提议，霍役是心动的，倒不是因为他怕死，毕竟能活到现在，于他而言，已经是平白同老天爷赚了很多了。他之所以心动，皆是为了倩儿，毕竟他不想让自己最宝贝的女儿还没来得及看尽世间繁华——如他承诺的那般——就先目睹战争的可怖。像倩儿那么大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好不容易挣出了条活路，又被卖给了人牙子。那种痛苦绝望的日子。他不想让倩儿也经历。 可是如果他带着倩儿东逃，那苏修远怎么办？霍役了解苏修远的为人，知道这个少爷是不会抛下自己的百姓逃难的。如果西番大军真的攻入城中，到时候谁能去保护他？ 不，不能走，不能让少爷一个人留在安西面对压境的西番敌人！ 可是倩儿怎么办？她都还没长大，万一…… 苏修远和倩儿，两个都是自己深爱的人，霍役哪个都放不下，可是…… 沉思纠结之时，霍役的目光无意落到案桌的一滴血上，那是苏明德夫妇二人来找的那晚上，他划开手掌画押时溅到桌上的。 就这么一看，霍役心里便有了主意。
第49章 ·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第二天晚上，安西府衙之外，残雪满地，清冷的月光将霍役和徐直的影子拉得寒凉又颀长。 “霍兄弟，大人忙于公务，你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徐直微笑着对霍役说完这些话，同情便油然而生。 霍役在府衙门外从白天等到天黑，认得霍役的守门衙役也同苏修远通报了许多次霍役有事求见，可苏修远的回应自始至终只有冷冷淡淡的一句“不见”。到最后，徐直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找了借口溜出和苏修远一起处理公务的书房，跑出来见霍役，希冀能帮上霍役什么忙。 听了徐直的话，霍役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的悲伤，但这是意料之中的，毕竟那一天，他将苏修远伤得那么深。 所以，他很快稳住了自己的心绪，对徐直道：“劳烦徐师爷了。我来找大人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大人，如果大人的父母要离开安西的话，能不能将倩儿带上？” “诶？”徐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霍兄弟要离开安西？” “如果苏老爷和苏老妇人离开安西的话，我希望他们帮带上倩儿。”霍役并没有直接回答徐直的问题。 徐直是个聪明人，琢磨一下就明白了霍役的意思，惊讶地瞪大了眼：“霍兄弟，难道你…….” “麻烦徐师爷了。”霍役打断徐直的话，“如果大人和苏老爷，苏老妇人同意的话，霍某感激不尽。” 徐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霍役，最后点了点头。 回到府衙书房，徐直将霍役的请求告诉了苏修远，那张冷淡了许久的脸上终于起了一层波澜。 “那他呢？” 徐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拿捏着语气道：“听他的意思，是不走的。” “为何？” 徐直耸耸肩：“这你得自己问，他没告诉我。” “胡闹。” 又过了一日，亦是晚上，只是月亮不曾出来，躲藏在浓重的阴云之下。 笃笃笃—— 有人敲响了霍役的家门。 霍役去开了门，来人是苏明德从江南带来的一个下人。 “老爷让我来接你家姑娘。” 霍役愣了一下，旋即反应了过来，应了一声“好”之后，转身回屋，很快就牵着已经呜呜哭的倩儿，提着一个小包袱出来了。 那下人领着霍役和倩儿走到停在屋外的马车前，将马车的帘子撩开，露出车里苏明德和苏夫人的身影。 “老爷，夫人。”霍役行了个礼。 苏明德冷冷淡淡回了一声“唔”，而苏夫人则一脸难过地看着霍役和倩儿，重重叹了口气。 霍役将倩儿抱到马车上，给倩儿擦眼泪，安慰道：“倩儿乖，你先和爷爷婆婆一起走，等过些日子，爹爹再去找你。” 虽然她还是个孩子，可是安西在这些日子里一日比一日变得人心惶惶她也是能感受得到的，尤其是隔壁有两户人家搬走之后，她更是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危难临头，哪怕霍役总是安慰她有爹爹在，一切都会没事的，她也难免会害怕。 可再害怕，也抵不过此刻和爹爹的分别。 “爹爹，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倩儿抽抽嗒嗒地哭，抱着霍役的脖子不肯松手。 霍役看得心如刀割，他又何尝舍得和女儿分开，可若想让女儿平安，又想陪那个人渡过难关，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给倩儿擦眼泪，心和手指一样地湿：“乖，爹爹还有一些事要处理，等爹爹处理完了，就去找你。” “爹爹要处理什么事？不可以以后再做么？”倩儿的脸拧在了一起，“倩儿害怕，倩儿不想和他们走，倩儿要和爹爹在一起。” 霍役的眼睛湿了，他差点要控制不住自己将倩儿从马车上抱下来，跟苏明德夫妇说“不走了，我们倩儿不走了”。什么战乱，什么蛮子，怕他作甚，带着倩儿…….不，不行，太危险了，只有往东，去江南，才是安全的。 他终究还是克制了自己汹涌的情感，忍着锥心的疼坚定地对倩儿说：“不行，那件事很重要，如果爹爹没有做好，爹爹会后悔一辈子的。” 倩儿小小声地问：“爹爹是要陪小爹爹么？” 霍役心里咯噔一声，对倩儿竟这般精准地猜到了自己的计划而万分惊讶。 “爹爹，如果小爹爹也来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走？”倩儿眨巴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得声音抖个不停，“爹爹，我真的不想离开你，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带上小爹爹一起…….倩儿不想离开爹爹，倩儿害怕…….” 倩儿放声大哭起来，霍役将她搂入怀中，不忍再看女儿的眼神。如果可以，他哪里不想和倩儿一起走，倩儿害怕，他心里的担忧又何尝会少？可是他不能走，因为苏修远不能走，他要留下来陪着苏修远，纵使苏修远现在不愿见他，也不会让他进府衙，可万一…….他怎么可能放心得下苏修远？ “你小爹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不能走，爹爹要陪他，不然他会很难过的。倩儿，乖，爹爹和小爹爹都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你和爷爷婆婆一起走，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也要听话，好么？” 倩儿只是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霍役的目光投向马车内，认真道：“老爷，夫人，若一切平安无事，我定会去接倩儿回来；若我遭遇了什么不测，还求老爷夫人帮忙照顾倩儿长大。她是个好孩子，不会给您二位惹麻烦的。我霍役欠您二位恩情良多，余生还能活，余生还，余生不能活，便来世抱。霍役，叩谢老爷夫人。” 苏夫人抽泣一声，将倩儿从霍役怀里抱了过来，哽咽了一句：“我们会照顾好倩儿的，她是个好孩子。你…….也多保重。” 武侯沦陷之后，她日日担惊受怕，恨不得拉着苏修远和自己一起回江南。什么本朝探花，什么安西太守，不做就是了，这世间哪里有比自己儿子的平安更重要的？ 可她到底还是读过书，懂得家国大义的，所以最终还是接受了苏修远坚守安西的决定，但她的那颗心又怎能放下？因此就想留在安西陪儿子一起渡过难关，哪怕将来安西真的像武侯一样沦陷了，一家人终究还是整整齐齐地在一起的。 可她的这个打算又落空了，因为苏修远不同意。 前一夜，晚饭间，苏修远说：“若爹娘留在安西，我便始终无法全身心投入到公务中，总要记挂着爹娘的安危，如果时局一旦恶化，西番大军攻入安西，到时候我该怎么照护爹娘的周全？只怕是难得的生机都要因为我们一家人的互相照顾而丢失了。” 苏明德也说：“如今西番已经攻破了武侯，朝廷的救兵不知何时才能到，安西与日俱危，而修远是安西的太守，守护一方的平稳安定本就是他的责任，我们再因私情而让他分神，就是我们的不忠不义了。纵使修远真的不幸死在战乱中，也是为国捐躯，为朝廷献忠义，对我们苏家而言，是光耀门楣之事。”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夫人呛了他一句，“修远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但她终究是被说服了，因为她的确担心儿子的安危，也的确不愿成为儿子在这个时候的负累。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安西，在江南等待苏修远渡过难关，众生平安的消息。 只是她没想到，临走前，苏修远还对她提了一个请求，那便是带着倩儿一起走。 “你和那个人……你们不是？”苏夫人对此紧张不已，好不容易劝得苏修远悬崖勒马，答应早日找个女子成家，怎么忽然又和那个人有了交往。 “娘，你放心，我和那个人已经彻彻底底断了，我只不过是不愿看到倩儿那么小就要经历可预见的战乱，才想着让娘带那孩子回江南的。倩儿在这府衙里住了一段时间，聪明懂事，我是将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的，娘您不也很喜欢那孩子么？您也不忍心她在战乱中受苦受罪罢？” 苏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娘自然喜欢那孩子，也自热不忍心她经历战乱，可她爹能同意么？” “娘只管去接那孩子就是，那个人，会同意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很爱那孩子。” 果不其然，一切如苏修远所言，霍役纵使不舍，纵使泪落如雨，仍是将嚎啕大哭的倩儿交给了苏夫人，然后跪在地上，朝马车里的苏明德和苏夫人磕了三个头。 苏明德看着跪在地上的霍役，慢慢道：“你，当真不一起走？我们还是愿意收留你一段时间的。” “不走。” “是为了修远？” “是。” “愚蠢。”苏明德招招手，马车夫将车帘放下，扬起马鞭，啪的一声甩在马屁股上，在苏修远面前，乘夜披星，扬长而去，只留满空烟尘和一地伤心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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