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您回去,跟我娘说……说我……” 柴东西愈发的语不成句,每个字都伴着大口的血沫,极其吃力。 “说东西出息……了……光,光……宗耀祖……好事,好……” “好。”画良之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少年,心疼如凌迟地阖目挤声应道: “大人定会活着回去,和你娘说,柴东西,是我画良之最好的兵,给你封官加爵,让母亲弟妹过好日子。” “我想回家……” “回。”画良之接道。 “回不去了……”柴东西闭了眼,血泪刷拉拉地掉。 “……” “它,替我回……” “嗯,大人替你送回去。”画良之抿着嘴,怕他听不见了,附身贴在他耳边说。 “……” 画良之把柴东西放下,背后楚凤离哭得破了音,几乎昏头。 这场仗还得打下去。 他没时间因为折了区区一个小兵而悲痛耽误。 崖边开始起了风,平地卷起的风沙又被血水混成泥,喊杀喊打的叫嚣声越来越大,队伍后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独龙来了!” 转头一看,背山处转出来的兵多得不见尽头,独龙为首一马当先,独目中狰狞的不止是恨,更有高调的嘲讽。 独龙手下的弩兵持的是破甲的长弩,近距离下轰隆几声便将盾阵破得稀碎! 猎食的饿狼团团围住猎物,无处可逃。 背靠悬崖,前有饿狼。画良之靠到桂弘身边,抬头看了眼压得低沉的黑云。 桂弘持着剑,眉眼间不带犹豫。 “他们是奔我来的。”桂弘盯紧朝他谄笑着的独龙,与画良之低声道:“你要是想逃,只能趁现在。” “什么时候了,还在怕我丢了你。”画良之冷笑:“怪让人心寒。” “那你跟我走这刀山。”桂弘嘴角微妙一抬:“就是要一起下地狱。” “早走晚走都注定该去的地方。”画良之嘲道:“还不如有个伴儿。” “走吧?”
第101章 覆没 桂弘手腕一翻,长剑挽了花儿,冲杀出去。 “太子护卫队听令!”画良之扯嗓道:“既无退路,那就拼个你死我活!” 独龙抱刀于千军之前,悠闲吹了口哨,用南疆话道:“抓活的。” 南疆的兵多得似海,天不降雪,不成雾障,他们就逃不出去。 护卫军到底都是不善战的新兵,没有神明眷顾,都是凡胎,终归会是寡不敌众,败战显而易见,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然而现在还没有降雪。 敌军的套索甩得凶狠,索兵从中间钩住,拖倒了人拽到外去,就会被乱刀砍成几段。 谁不都是自顾不暇,桂弘仅是手中长剑便要赶上南疆矮兵的身子高,十分凶猛,漆黑的发梢在血雨中挥洒飘逸,脸上溅的斑斑血渍浇得更像什么威面战神—— 即便知道他才是独龙唯一需要的人,可南疆的士兵全被那一剑劈人的力道慑着胆,别说人头,就当近身都不敢。 南疆人层层围在外,无论是长剑或走线枪全都不是好近身的武器,流失簌簌贴着耳边过,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的背后就是悬崖峭壁,深渊足千尺于云雾下不见底,楚家兄弟也几乎被压靠到崖边。 画良之瞥眼瞧见楚东离拎着楚凤离的脖领子,单手躲闪刀剑突围,桂弘披剑断了人头,大喊:“先生!带凤离先走!莫要恋战!” 楚东离听得见声,却是咬牙做不出决定。画良之见状添油骂道: “楚神棍,自己的家人自己护着,你陪他到现在已足够了!仁至义尽,带着你弟走就是!” 围攻下双方战得水深火热,画良之为防止身后冷箭贴住桂弘的背,低声问了句:“还行?” 桂弘捏着剑柄,一抹脸上得血渍:“行,能忍住。” “莫要太冲动,缓着来。”画良之怕他按耐不住涌上心头、惹人疯癫的气血,百乱之中插声叮嘱道: “背后交给我便是,只要你不乱序。” “还不是因为有您在这儿。”桂弘挥剑斩断朝他落刀的胳膊,惨叫声扯得耳膜生疼,其间反而朗朗一笑:“我能有什么怕的,杀他便是——” “凤离——!” 画良之正觉心头慰藉呢,忽闻背后楚东离一声叫嚷,骇地转了头去,桂弘的话断在一半儿,哑然瞪圆了眼。 竟是一根铁钩猛地从地面划来,出乎防备地挂住楚凤离脚踝。 少年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如此一个重心不稳,不等他自己拔刀断绳,身子已经失重,直直仰了下去。 ——“哥!” ——“凤离!” 楚东离飞扑抓住他手腕,楚凤离整个身子全垂在山崖外,脚下便是吞人的黑坳,南疆的敌军持刀劈砍,楚东离哪肯松手,拽着他弟敏捷滚身,且是躲了过去。 桂弘见状虎目大震,手中剑比人先动,敌军将他们断在一半,援救不到,长剑飞快切了数人,画良之心觉势头不好,则慌去抓他衣袖: “别冲动!” 桂弘迅速回身,“当”地拦下朝画良之露出破绽的背砍来的刀,抓住手腕将其往前捞进胸口,一脚踹得那敌兵口吐鲜血:“我知道,我知道……” ——“哥!!!” 楚凤离再是一声哭嚎,二人立刻齐齐转了视线过去。楚东离死不肯松手,他站不起来,便是落岸的活鱼,侥幸躲得过一刀,两刀…… 桂弘脑袋里“嗡——”地一声,震响得聩耳,周遭顿成了模糊朦胧的嗡鸣,嘴唇动了两下: “先……生。” 血顺着楚东离的袖底淌下,染得楚凤离半边身子通红。少年拼尽全力地尖叫,挣扎,好像耳畔再听不见别的了似的,要把他喉咙连同五脏六腑一并叫嚷得吐出去一样,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得声音到底有多大。 穿透得林鸟扬起漫天。 “别看我!”楚东离耗着一口怒气,忍痛咬牙,勉强挤出声道:“画良之,别让他看我!” 画良之瞬间明了其意,桂弘说到底还是疯症在身,他最怕的是什么啊。 怕的是至亲惨死面前的无能为力。 立刻转身匆匆把桂弘挡在身后,提枪解决身侧几个,却发现抓着他的手忽变冰冷,开始细微地发抖。 画良之心头一颤,无论怎么挡,桂弘也是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去的,他自己不主动从那边抽回眼,便挡不住。 楚东离咬死不肯放手,楚凤离撕心裂肺尖叫着喊他放手,求他哥扔了自己。 他看不见敌军一刀刀生生切在他哥的身上,只知道血如泉眼汩汩不停,越来越多地浇在身上。 “哥……放手啊!放手!” “是我不好,是我不听话,我不该来,我错了,哥……哥!” “说什么傻……”楚东离强牵了嘴角:“分明是哥对不起你,连累你进我的复仇大业,害你如此,到底是我这当哥的不够格,护不住你,还要害……害了你……” 楚凤离喊得嗓子哑了,怎么都挣不开手,无助哭道:“我是你弟弟,你的家仇不也该是我的!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放手啊,哥,求你了,放手……!” 两人的血顺胳膊交融一处,滴滴答答浇着崖上的雪。 楚东离闻之失笑连连,摇了摇头,阖目叹道:“我今世亲眼见不得盛景,不如来世生于平和盛世,你我还做兄弟,不上什么揽星楼,不做什么天师算尽人心,就做一世糊涂人,不布机关棋局,不用人心为棋,平平凡凡——” “答应我。” 楚凤离哭得说不出话,只跟捣蒜似的疯狂点头。 画良之不愿让他看,蹦着身子刻意挡在桂弘前头杀敌。怎奈他终究拗不过那身高力壮的,在桂弘终于寻着机会按住画良之肩膀的一刻。 正见楚东离往前爬了一步,拉着凤离一道坠了下去。 “不,不行……先生——!!” 周遭的声音更为乱了,像是被泥糊在一处,又像是水底穿不透阳光的黑,幽深带着咕哝水流,死寂中带着说不出的吵杂纷乱。 直到“嗒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水底静得可怕,随时就要窒息的莫大恐惧感铺天盖地—— “阿东!” “桂棠东!” “嗬————!” 画良之奋力拨开几个朝他们杀过来的敌,护卫队所剩无几的兵聚到一处,他见着桂弘脸色惨白,急忙道:“吸气,快吸——” “哥……” 桂弘僵硬地转了下眼珠,藏在那双怒容瞪大的瞳孔下的,全是即将勃然喷发的恐惧。 画良之一下子意识到不好。 桂弘连脖子都没有扭动,只带着类似绝望的蚊声:“我好像 动不了了。” 说完扑通一声跌坐下去。 身子不由自主缩成一坨,牙关几近痉挛地打着颤——到底是抓了自己头发,不可控地泄力,撕扯,喉咙空空发得气音。 大昭太子跌坐下去的一瞬,这场仗也该打完了。 独龙布下的飞弩奔着桂弘破空袭来,桂弘却只能骇然睁眼,瞪着双血红的眼,看着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洞穿血肉的撕裂声响,箭头停在自己面前咫尺的距离,粘着血肉。 他木然地抬头,画良之撑在自己身前,一根飞弩生生穿肩胛而过,再被他不要命地拔出,血便和泄了阀似的喷涌。 血腥味冲得他发疯,理智唤不动四肢,被禁锢在躯体下的思想如今是活的了,是想挣着,抗争的,与以往放任自流的不同,可就是动不了,动不了,动不了—— 画良之的喉咙滚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喊他振作、清醒、起来的话噎在嘴边,终是没能吐得出来。 暴风雪还没来。 打斗拼杀的声音逐渐弱了,南疆士兵收刀停下的动作,宣告着太子护卫队的全军覆没。 “阿东。” 画良之跪到地上,他松了牙关,握上桂弘拧拽着头发剧烈颤抖的手,在他额头落下个极轻的吻:“没事。” 桂弘身上紧地一绷,扯着头发的手跟着止了,整个人却僵得更厉害。 “没事,没事。” “你抬头看看我。” “看看哥,哥在这儿。” “没事了。” “放轻松。” 他退了一步,转身面朝敌去。 终其一切,桂棠东也不过是个凡人,连日征战能撑多久,很多事不是真下了决心就能做得到的。 画良之意识到他到底无法逼自己在几天之内就要练成套了铠甲似的坚强到无坚不摧,他再如何忍着,挺着,再是拼命。 心底的鬼也不是死了,纠缠折磨了他十六年的病痛,总不能一蹴而就的被治愈。 他不能一夜之间就成那战无不胜的将军,也无法一夜之间变得心如磐石,洗清那些沤烂那么多年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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