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亭廊嘶地一笑,伸一指刮下二人身边佛龛上的灰:“靳大人话中有话。” 靳仪图眉尾抬了一下,察觉不善,道:“下官对陛下一片丹心,事实报上,何来他话。” “那老身岂不成了欺君之身。”曹亭廊不徐不疾,抿掉指上灰,随靳仪图的目光,向屏风处撩了眼皮,隐隐笑了:“我现在该是病重,起不得身。” “起不得身。”靳仪图一嗤:“怕是榻上有黏身的花泥,迷魂乱魄,困进蛛网里去了。” “靳大人当不该只是为了探我这把老骨头来的。”曹亭廊从佛龛上拔出支香,燃了二人身侧红烛。 忽起的火光跃跃,映得那冷目人眼中起了火,也映得背后屏风中影,更是个绰约标志。 靳仪图喉结一滚,不语,默默把扶着长剑的手向下移到短剑上。 “客气什么,”曹亭廊拍拍肩,对那人眉眼中不遮掩的嫌恶熟视无睹:“大人来查什么,明说就是,但内屋还是罢了,内侍省都是些中人,谁不藏点趣儿。” “……不为那个。” 靳仪图胃中不适,不再向后看了,把腰间御赐金牌拽下来,金光明晃晃道: “圣上怀疑亲侧有人通敌,命下官彻查宫中内人,还请公公配合。” “内侍的人,老身自己会查。”曹亭廊淡定从容:“老身侍三代圣上,忠心不二,日月可鉴,若是自己家门口出了叛徒,不劳靳大人操心,老身自会剖心献上。” “曹公公,这是要包庇到底。”靳仪图不动。 曹亭廊勾唇一笑,两人一言一语,全是御前水火不容的两大势力,电光火石的碰撞: “不抵靳大人莫须有的疑心卑鄙。” “既然曹公公觉着不公平。”靳仪图答:“御前卫给您内侍省查,如何。” “靳大人当老身糊涂。”曹亭廊讪笑,蓦地从怀中掏出个银晃晃的物儿,靳仪图精神紧绷,见状豁地拔出短剑纣绝阴,“当”一声碰撞脆响,火光迸射。 屏风后绾着发的人手下一滞,但也很快重新动作起来。 老宦官略是一讶,嘴边老练笑带玩味,用手中小银器推开短剑,拿到衣袖上仔细蹭了蹭, 才道:“我查御前卫做什么。不都是呼来唤去的犬,靳大人当自己是位正正堂堂的真武将了?谈,也得拿出诚意,比方说,容老身查些您别的什么手下。” 靳仪图方瞧清楚,曹亭廊掏出来的不过是个弯银角的药壶。 曹亭廊知道那纣绝阴是拔剑毙命的毒刃,仔细擦了,倒出药丸吞下,似是无问责之色。 好在靳仪图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闷响性子,同一般无动于衷,毫不愧疚,只收了剑,道:“那便没了法子,在下只当如实禀报陛下,内侍省,查不成。” 曹亭廊隐着深意:“大人或许可以换个身份查,老身定当奉陪到底。” “上头没令,换不了,您也不是有资格碰得了影斋的。” 屏风后边那影正套着靴,似乎脚下不稳,脸与柜子咣当磕出个不小的声响,估计挺疼,反正是捂着嘴坐回去了。 靳仪图向后飞地瞄了一眼,薄唇抿得更紧: “不耽误公公快活,御前卫正好早些复命,收活儿了。” 曹亭廊未收语间软刃,展臂送人,顺带寒暄道:“靳大人的纣绝阴,真是把好剑。噙毒五步,送命顷刻。” “平平庸庸。”靳仪图应承:“不及曹大人口舌之厉。” 曹亭廊听得几笑,随他往外走了几步,在侧悠然做声:“一把好剑,恰如三日前,城南难民露宿街,有无名氏夜持短剑斩几十人,像极了姑获出手时的风范,甚比姑获更是凶狠,下刀却明显气力不足,没他那股子魄力。” 他眯了眼,靳仪图真归不动人,那双眼里量不出心思,只得继续道:“不过死的都是贱民,加之姑获身死,无人追究罢了,想靳大人也行短剑—— 靳仪图初闻此事,短暂愕然后,愠色道:“在下还没闲到杀什么难民的份儿上,且说姑获早就死了,大抵是哪个疯的想仿其手法,闹些乱子出来。既然没别的事儿了,先行告退。” “老身抱恙,恕不远送。”曹亭廊笑意不散,躬身相送。 靳仪图朝外再迈了几步,脚步越发的沉。 这屋里直冲天灵盖的熏香实在是头晕,让人脑涨,胸闷,心绪不宁,撞得五脏难捱。 他舔了舔舌,听屋内鸦雀无声。 半晌。 曹亭廊拜了半天,没听人推门,心觉奇怪,正欲抬头,就看靳仪图拧了半步。 再风似的冲身回去,一巴掌挥倒那玉石屏风,轰然砸在地上,直直伸手扯了幕帘下来,一把薅住榻边坐着的人,当着曹亭廊惊滞的面,夺门而出! 靳仪图抢了人,跑得飞快,五指用力得几乎攥到人骨头缝里,外头人惊慌着都不敢拦,一帮子候着的御前卫也是瞪大了眼,着慌去追,被他一声吼: “散了!今日散了!”
第81章 时笙 当真是头脑发热,失了智,靳仪图憋着口气跑出老远,甚能感觉到后头那被拉着的人踉踉跄跄,不接下气, 咬着牙暗骂自己该死,到底做的是个什么疯癫事,竟敢从曹亭廊榻上抢人了。 直是跑到了个没人的偏远阴房,蹬开了门,顶着荒废的灰,二话不说,回头“咚”地将人攘到墙上。 再一拳照脸上揍去。 项穆清被揍得半跌,拿舌头顶了火辣辣的腮,无语地干笑两声,一抹嘴角,蹭了满手的血—— 还是适才起身时头犯晕,歪撞到柜的嘴角霍出个小口子,本就泛着血腥味,再被他抡得裂。 “狗仪图。” 他骂得声小。 “疼死了。” “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个有点骨气的人了!”靳仪图气得抖,破口大骂:“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嘭!” 赶着失态一瞬,项穆清遽然挥拳,措手不及照着靳仪图脸上结实还了一拳,打完便是阵哈哈大笑,揉着拳骨,洋洋道: “倒是您,就这么扯我出来,为了什么啊。” 这一拳不轻,靳仪图半边脸发麻,心道好一个以牙还牙,真是个难惹的主。 但同时冷静了不少,方算好好看清面前人—— 宽袍依旧潇洒,身上仍是香得独特,却有了些荡荡的松。 怎不过半月多不见,消瘦得如此厉害,真成了什么文弱白面书生似的。 更别说嗑了牙的嘴角汩汩流着血,一路顺下巴贴脖子流进衣领里头,没什么停的意思。 靳仪图牙关咯吱,偏开视线,凝着墙角一坨蛛网灰,低喃:“你不是说,不乐意的吗。” “……什么?” “不是你说的,不愿意伺候他!” 项穆清出乎意料,缓然扯出个难以置信的笑:“就因为这个?他可是曹亭廊,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贵,你这是要结定梁子,怕没好日子过…… “你不是不愿意。”那木头只将同样的话重复一遍。 项穆清不再想了,低了头,说:“疼。” 靳仪图跟他看去,发现自己攥得太紧,把他一截手腕勒得发白,惶然间松了手。 项穆清将手腕收回来,揉着试图活血,却也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那嫩白的肌肤上生出五道乌紫的痕。 心头百爪挠心的难受,靳仪图恨得牙痒,浑身不舒服,便觉得是他有错,是他招惹。 “说着不愿意,还要去,辞了官,是准备日夜陪着了!” “那我该在哪儿。”项穆清音色落了些,那双桃花眼淡了色,就剩下些阴沉沉的黑。 “有需求就出去寻花问柳。”靳仪图喉间发紧,字咬得憎恨: “前些日子惊动皇城家户,一夜掷千金的不是你了?去混你那日子啊!还是说,真就丝毫不觉得自己卖身求荣的恶心?堂堂官家公子,前途无限,后生可畏,为那几钱银两,何至于此!” “失什么态呢。”项穆清又成了点调侃:“急啊,急也没用,如您所见,我就是这般贱骨头,何必为了我急。” 靳仪图想抓他脖子,这次被人一偏闪了开,怒气还是从眼睛里往外冒: “我还是要问你了,怎就这样叫人没法安生!” 项穆清惊了,眼珠子逐渐瞪大:“靳仪图,你对我是真心的啊?” “我……!” “以为您拿我骂着爽心呢。”项穆清往后倚着,墙面的灰把他白袍染得脏,也全然不在意,软塌塌地抱臂笑: “上次可是把我骂得酣畅,以为绝了交呢,我嫌尴尬,官都不敢做了。怎么,没够啊,还要把人抓来着偏僻地儿,行您的方便?” 靳仪图对不上话,我是个什么心思,自己都不清楚的,哪儿答得了他。 “……我说的又没错,是你自做又不敢认,阐述事实而已,怎成了骂你。” “所以,卖身求荣啊……”项穆清眼中煞过道冷光,微颔了首,摇头摇头,沿着墙往下滑去。 “卖身求荣,哈哈……” 靳仪图被他笑的那两声激得脊梁骨凉,皱眉道:“不是吗?” “哈哈,卖身求荣,哈哈哈哈……” 项穆清滑坐到地上,扯着两侧头发,只顾笑了。 “是没错呢,都是事实,是我自欺欺人,不愿听罢了,靳大首领呐,没——有——错——啊!” 笑声唧唧挤来,逐渐放开喉咙,愈发狰狞,成了个肆意发狂,有些醉酒浑晕的味: “哈哈哈哈哈,我卖,卖!哈哈哈哈哈哈,卖!” 那笑再成了嘶吼,笑得发骇,笑得靳仪图开始发抖,生寒生畏。 “卖!哈哈哈哈哈哈——!卖呢,好一个独无二的高价!卖!” 靳仪图呼吸得越来越快,肺里好像被人抽走了空气,灌进火去,每一起伏都是火辣辣的疼,眼看这皇城家喻户晓的英俊美男, 如今含血笑得目眦,把什么朗气贵气抛在脑后,就像只丧家犬,街头狗,穿着华服,也遮不住的破烂肮脏。 他扯攀上自己袖口,靳仪图终是怕了,常年沉甸甸的眸子开始打晃,脚步彷徨,则慌想往后退——没躲过。 只见项穆清愈发崩溃,另一只手开始抓挠起喉咙,前胸,抓得血红一片。 “你买吗,嗯?我问你买不买!答啊,答我!算了算了,给你,我给你,你要是不要,不要你的钱,白送了,给你,我……给你,都给你!” 靳仪图吓得发傻,手比脑快的再抓着项穆清早被自己捏紫的腕子,把人整个按倒在地,不想让他再这般抓挠自己,顷刻间意识到—— 项穆清不是这么一推即倒的纸娃娃,他可是候卫大将,天赐神射,弯弓百丈破秋叶的奇才。 他若真心如现在这般闹起来,光凭拳脚争斗,未必就是自己成仁,至少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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