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弘叹笑着收了剑,站稳在地上,低头与仰脸直视他的男人四目相对几许后,耸了耸肩,松口问: “画大人想吃什么,我叫下人给你做。” “不要吃参。”画良之答。 “那就熬些红枣玫瑰粥。” “成天喂我这些,人不跑才怪。” “可都是些值千金的名贵药材,叫你说得像我在喂你泔水似的。算了,那您想吃什么,熏鸭?已经喊人买去了。” “不吃,哪有人顿顿都吃重样的。” “真难养活,狗屁给你吃不吃。” “……”画良之语塞片刻,咂嘴提了句:“烤鸡。” 桂弘立马踹了门,冲外边嚷:“听见没!烤鸡,画大人要吃烤鸡,滚去买!” 再缩回头,柔了声,温和宠着问:“太油了,以画大人的身子,不好消化。” “我没那么娇生惯养。”画良之道:“肚子不空着,就死不了。” “没觉得有多好养活。”桂弘把外袍系好,乱发随手整了整,推门道:“我出去,今日还有得忙,不扰你了,再睡会儿也行,待烤鸡到了喊你。” 画良之悻悻缩回榻上去,全醒了的人,想再睡可不容易,只好埋脸蒙进被子,里烦躁钻了几圈。 稍一吸气——被褥上全是桂弘日日烘熏出来的顶级老檀木体香。 是富贵的味道啊。 单手难束发,画良之在竭力试图活动左手,束发不果后,无奈简单掏根长绳,随便在发尾打个结,不乱扫脸就行了。 桂弘捧着盘烤鸡再进来的时候,画良之已然趴在桌上眯着了。正当人犹豫要不要待会儿再来,小狗鼻子闻着味儿,睁了眼。 又看见是桂弘亲自送来的,开口鄙夷发酸道: “你这王爷当的可真清闲,都有心思伺候下人。” 桂弘也不生气,骄纵挑眉乐道: “可不是吗,只思享乐的庸才王爷,连块封地都没有,没有要担责守护的子民,窝里二百多个残兵,唯一使得上的护卫总指挥使,还在这儿趴着吃鸡。纵是有翻天覆地的宏图大志又能怎样,闲呐。” “你想出去?”画良之吃着鸡,随口一问。 “想啊。”桂弘之答得干脆:“想,可我被拴在这儿。” 他拿手比了比脖子,圈出个颈圈的模样。 “父皇说我疯,放出去要害人。以前潜兴宫门半步都不许踏,憋得快死了,我便闹着疯着冲跑出去,次次被追回来锁着,直到进了蜂巢妓院——那向来混乱无序的花柳之地,才没人管。所以我隔三差五出去花天酒地,也不是多想寻乐酣畅,不过是我唯一能出得去的地儿罢了。” 画良之抬眼看着他,听得认真,嘴里也不停的嚼,吃得认真。 “后来,闹得逐出宫,到了这潜王府,好歹是不用困在深宫大院,虽除了皇城这一亩三分,鸟笼之地,再不许去别处,也时刻有人监视着,不过,至少随心宽裕了几分。” 桂弘下移视线,落到画良之脸上,唉声怨道: “说的就是您呐,画大人,我好容易逃出宫门,还要被父皇派下来的人时刻盯着。你说我,能不恨你吗,恨得想挖了你眼睛,嚼碎了吞下去。但是我想啊,你既然能给我父皇做狗,凭什么不能做我的狗,更何况……你我之间还有旧情可念。” 画良之眨了眨眼,噎了个嗝儿。 “可我没想逼死你。”桂弘舒眉自责,转眼落向屋外又落了片枯叶。 “我会装疯,可同时也是真疯。疯癫起来,自己都记不得自己做了些什么,药也难压,不可控的。更何况我那时候,是真恨你,真想要你生不如死,万一没把持……” “算了。” 画良之把他的话生冷打断,是看见桂弘指尖在细微的发抖——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还你。”画良之说,“能还的,都尽力还。是我一念之差没错,你疯,都是我害的。” “你?”桂弘短暂一愣,再干笑几声,叹道: “确实,细算起来,跟你逃不了关系。” 画良之把鸡腿递到桂弘嘴边,让他吃。 “光看着我一人吃,真的像在喂狗。” 桂弘更显打量地偏头躲了鸡腿,把胳膊架在桌子上撑着脸看他,得意道:“哥,你不就是我的吗。” “不吃拉倒。”画良之懒得发脾气,把一整个鸡腿塞进自己嘴里。 “等有机会的,哥身子恢复好的,带你跑,带你去看海,看夕阳落日,海切日出——— 画良之黯然失笑,道:“也好跟你两清。”
第49章 相依 桂弘眼眸一抖。 皇城长街血不尽,鸦鸟悬月不离京,那么多条人命。 说什么两清呢。 潜王微微抚额,松开发紧的眉角,转话嘲了回去: “画大人,禁军应也没那么清闲,不都是被困在皇城里的兽,指哪儿咬哪儿的狗,你我谁又比谁强。” “说的也是。”画良之无奈勾唇,桂弘不这么提,他还险把自己当了寻常人。 既然话到此处,二人多半纾解了大多误会,难得心平气和坐着说话,便把疑惑在心多久得结问了出来: “不过,你一个野山上瞎混乱跑的小子,怎就成了皇子。况且那年不是被什么江湖侠盗给劫了走,我早以为你被卖哪儿了,成了挨打做劳的奴,哥做了禁卫以后,没少派人查找像你的小子,皆无功而返,不得不结论于你早折在了哪儿。以至于我开始觉得三殿下眼熟,都不敢认。” 他一个寄人篱下,看眼色活的穷小子,打死都想不到那时候唯一相识的两人,一个是大将军的儿子,一个是皇子,不敢认才是正常。 桂弘神色繁杂地撇了他一眼,往前挪上些许,压着嗓子,神秘道: “良之哥,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画良之拨弄着鸡骨头,没把尚来喜欢胡诌瞎扯的疯子口中秘密当作回事儿。 “那年打伤护国军,劫走我的人,不是什么江湖侠盗,而是我皇兄,二皇子桂诃,和他的部下,友人。” “什……!” 画良之愕然愣神,惶惶掉了手里吃一半的鸡腿,讶声呼道: “那个获谋逆大罪,惨死天牢的二皇子?” “桂诃,不曾谋逆。” 桂弘冷声道得果断,却在桌子下把拳捏紧。 “反是我求他,央他带我走。因此出手伤了护国军,被不明政党拿捏成小辫,断他暗结势力,蓄意谋逆。他知是奸臣陷害,再无生路,他想让我活,铁心和审案人说,是故意劫的我走,做质子。” 桂弘眼眶勒紧,干笑几声,咬牙再道:“所以我活了,当日共事者,一行十七人,与九族三百,只有我,活了。” 画良之一时彷徨嗡然,完全呆在原地,浑身冰冷。 背后发寒的骇意升起,难以置信地低声呢问: “所以你的意思是,南山上宁逆护国军,也要他带你走,难道是因为……” “是因为你不要我了。”他并未加停顿,几乎夺着画良之话未落的尾音抢言: “你不救我,你为了冯思安,把我留在火里,烧个半死,是我恨你,是我绝望到死,一分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那山上。” 桂弘再抬眼时,瞳孔间戾气漫布,带着阴鸷,语气平静,却是可怕至极。 不见屋外细雪飘零,也不见屋内弱烛轻摇,二人间气氛微妙地流动,纵是将恶缘锻打成双面刃,双双血流悲戚。 ——“良之哥,你口中的不过一念之差,是怎地阴差阳错,将我二哥与他一众亲友闭上绝路。九族性命,那么多人呐,上到耄耋老人,下至孕妇腹中三甲婴童,你知不知道。” ——“都是你害的。” ——“你说我……怎么能不恨你啊。” 画良之陡然一窒。 意外之言如冬至惊雷,当空劈下来,是个血肉模糊,心,魂,全成轰得焦烂。 “我……” “没事,画大人过不了多久,就不用与我再纠缠了,忘了吧。这罪,这仇,我自己想办法报就是。” 桂弘起身,舒颜一笑,继续道:“画大人能成今日不易,我便不再做您拦路虎,绊脚石了。吃好,我还有别事要做。” “阿……阿东!” 画良之心头一急,想伸手抓他,却被桌子拌了腿,头晕目眩。 说的什么……说的什么啊! 二皇子? 我? 我害的? 这些……与我何干啊! 想追去问个仔细,却发现已经软了脚。 也不知冰冷呆坐了多久,直到遥遥雷声滚滚,然是府外禁卫精兵步调整齐,车马浑声震响如若雷鸣,回过神来的时候,王府外门已经被撞得大开。 内侍一嗓清脆的“皇上驾到!”,不详感瞬间从头顶顺着脊椎,麻到脚底。 画良之慌张起身去接驾,但听门外砰砰撞了三声响,高大黑影投在门框上,传来的是桂弘低沉的声音。 “别出来,你在里头侯着就好。” 屋外,桂弘换上一身皇子蟒袍,头顶玉石大帽。大白天的,也就是二人分开这柱香功夫,烈酒下肚,给自己灌得熏天酒气疯狂从大袍里往外钻,带着醉醺醺的慵懒气,浪荡傻笑着迎在门口。 世帝负手踏入府门,怒容难消,身后跟着可不止骁卫一队骑兵,更有御前卫等五百禁军,浩浩荡荡,足一个抄家的劲头。 望身前一身酒气的三子,眼神还不如看自己笼里的鸟儿亲切。 甚至生恶。 桂弘就在那般嫌恶鄙夷,数百双看垃圾畜牲般的目光下。 接的是残害忠良,祸国殃民,被贬庶民的旨。 他咯咯咯跪在世帝面前笑个不停,把头上大帽摘下来,放到脚边,再扯着玉石腰带解开衣袍,把朝服脱个精光后。 抬袖指着靳仪图的剑说,父皇不如杀了我呢,愚子没了您,怎么活啊。 “您不是最会杀儿子了。” 皇帝暴怒,当他真透疯了,口无禁忌,大手一挥就是叫人抄家。 禁军的人鱼贯而入,府里惊叫声四起。谢宁这老头被人扯着胳膊拽到人的队伍后头跪着,按例这群人当被遣送回乡的,贬成庶民的皇子,不能有内侍照顾。 老太监哭天怆地得要死要活,拼命喊着三殿下不行,没人照顾活不了啊,陛下您知道的,他…… 老皇帝再未理睬半分,当是仁至义尽。 王府四处乱糟糟的一片,季春风急着要找画良之,趁乱一间间屋子的推着喊,生怕他昨天偷跑出来,被抓回去,再遭什么虐待。 一切滔天的混乱,直到画良之一身缟素,步伐带病态轻浮,长发披散乱束,虚力但显庄严,无声从堂上绕下,挡到桂弘前头,皇帝脚下,双膝下跪。 “臣,王府护卫指挥使画良之,拜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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