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鸭的侍女没想到深夜以熏鸭这种油物当个夜宵,大人们还能吃下那么多,只剁了半只端上来的。被风卷残云就扫了个干净,画良之又开始盯起剩的半只吞口水。 季春风便觉得他可怜坏了,整个给他推过去,说,吃,我不饿,你都吃。喜欢,我下次再叫属下给你做。 画良之犹豫良久,没把桌子下头藏着的左手拿出来。 到底撇了头,说算了。 哪知道季春风不依不饶,催他赶紧吃,说什么气血不足就要多吃,不然我叫人给你熬些参粥? 画良之这几天觉得自己都快成根人参了,光闻着参味儿都想吐,不得不把要起身喊人的季春风按住,说,吃,我吃。 屋主才满意靠着椅子,像个看闺女吃饭的老爹似的,但见他默默把盘子推自己面前,又不敢抬头,指着那么大半只鸭,说: “帮我撕了。” “呦。怎么回事儿啊,画大人这么大了还得人照顾?干脆喂你嘴里得了!” 季春风倒是不假思索接过来要帮他撕。可无心的话刚出口,忽觉不对,猝地直起身子,一把从桌子底下把画良之的藏着的手掏了出来。 就算是被掐着小臂,也疼得厉害,没法挣,只能任凭本藏在袖子里的一只绑着厚绷带的手腕,拽到明处被他看了个透。 “你……!” 季春风登时傻了眼,如遭雷劈,再说不出话。 画良之冷静得惊人,几乎如止水平静,道:“春风,先放开。疼。” 季春风顺着手腕,把视线落到画良之的腰间。果不其然,他没缚着七煞伐杜。 他一个把七煞伐杜当成命看的人,出门居然不带,那还能有什么理由。 “没事,会好的。”画良之颔首,漠然一笑,把手又藏回袖子里。 “王爷说了,他给我找的是位奇士高手接的筋脉。不过总归还需静养,平日里再多加练练,会好。反正伤得不是右手,不耽误。” 季春风爻得牙根发麻,想骂,不敢。 怎说画良之分明是比他大那么两三岁,他却总觉着自己是个爹看女儿被负心汉伤了的心思。 心里如翻了五味坛,极不是个滋味。 说画大人是自绝,那这腕子便是他自己割的。习武之人,一身武艺看得比身家性命都重,他当时敢下这么狠的手—— 那就是没想着要活。 季春风看着画良之被面具遮着的脸,良久哽不出话来,只低了头,默默给他撕起鸭子。 “我今日带着弟兄们去同皇上说了。” 他边撕着鸭往他面前递,边讲。 “也就明后两天,定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画良之小叹一声,没说话,抹了把嘴,继续往肚子里海塞。 “今晚别回去了,住我这儿,免得保不齐他还要怎么欺负你。受了气不能硬咽,你知道你现在就跟只兔子似的吗。” “兔子怎么了。”画良之蓦然一笑,道:“我不回去,那疯子若是发现我跑了,怕是要翻了城的逮兔子。” “兔子觉得自己弱小,活该生出来就被人吃,所以即便受了伤,一辈子也都不敢喊疼。它怕喊出来激发狩猎者更猛烈的扑杀欲,也怕自己暴露了弱点,所以兔子不叫不喊,活受人欺负。” 季春风气得咚一声捶桌,画良之把肉咬在嘴里,他觉得鼻子里特酸,就使劲咬着鸭子骨头,强忍。 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别人说点话就委屈,跟个娘们儿似的。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季春风怒其不争,又不敢怨他,知道他现在心里藏的全是伤。没胃口是,假装不在意自己的手废了,也是。 “意气风发的翊卫画大人,笑面狐的名声无人不知,可从来没让过一个看不起你的人四肢健全从面前走得出去,刚愎自用,天地不惧的。怎么偏要这么忍他一个!” 画良之默不作声,只把嘴里骨头咬得咯吱响。 “别回去了!” 季春风拍案而起,喊道:“我今儿决不放你回去,降罪也不放!他要翻城就让他翻,明儿罪加一等,让他做不成王爷,沦落街头,遭人唾沫淹死!”
第47章 假面 画良之到底忍不住,开始掉泪儿。 他还生自己气,气怎么就忍不住,干脆背过身去捶自己脑袋。 可给季春风吓坏了,以为他又想不开,自己一时冲动把话说得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再被说崩了怎么办。 他是真的心疼,真想要潜王的命。 画良之一直低念着骂自己没用的东西,忍得浑身都哆嗦,那只会带兵凶人的骁卫手足无措,茫然往自个儿身上抓了抓手,再彷徨着落到画良之背上。 像安抚孩子似的拍起来。 “良之啊……” 未几,忽把拍着背的手挪到身前,去摘他面具。 “没事儿,你哭。戴着它不方便,我摘了,我替你保密,成吗。” 画良之后背骤地一僵。 慌张坐直了身子。 夜深烛影摇红,刹那间停滞的不止是画良之的哭声。 更是目光,呼吸,以及……屋内流淌的空气。 那妖狐面具解了一半,只露出半个鼻尖,和吃了鸭肉以后带油光水滑的唇。 不过没什么血色,苍白可怜。 季春风撑在桌上,手伸到脑袋后边,去解假面的卡扣。 画良之登时窜了激灵,慌不迭地紧着喊了声:“别!” 他守着条线。 面具下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让人看,就是交不至心的意思。 人都快死了,走投无路都到了我家门口,还想怎么…… “画良之!”季春风声音不觉高了些:“我又不嫌你,你生得什么样,不都是我兄弟!” 画良之怔了片刻。 猛地起身,夺过丢在一边的狐裘,拔腿就跑。 他觉着丢脸。 莫名其妙跑人家门口蹲着,一进来就跟饿了十天的饿死鬼似的塞东西吃,还因一句话就哭得一塌糊涂,险被摘了面具。 重活一次,莫名变这么窝囊,真不如死了算了。 季春风急着追,门房管家火急火燎喊着大人往里跑,撞了画良之再撞季春风,被扒拉转十来圈儿,咚一声撞了墙,都没人答理。 画良之没什么力气,冲到门口时腿已经软了。用着身上最后一丝力,刚咬牙把门推开个缝—— “准了,真就在这儿。” 前门从外头被一双手扯个大开,失了重心没站稳,一个踉跄摔进个怀里。 “大人!王爷……王爷提剑堵门口了,您看怎么——” 办字没出口,管家听见大门开的声儿,跟季春风一并驻在原地。 桂弘低头看向怀中人,愣了好一会儿,乍笑出声来。 “画大人投怀送抱,怎么回事啊。是季大人满足不了了?” 又看他满身虚汗,神色恍惚,三皇子心头咯噔一声,补了句: “还是说,被趁人之危,遭人欺了。” “别胡说!你一个人到这儿做什么。” 画良之不想把事儿牵扯上季春风,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脱身,无济于事,反倒被往那胸口里按得喘不过气。 “当然是找你啊。就知道画大人在这儿,本王说了不许你出去,堂堂禁军翊卫,又不是什么黑衣贼,竟还会翻窗了,怎么,王府那么大的院儿,还锁不住一条狗?” 桂弘神色犀利,话锋对着画良之,目光却是向着季春风。 季春风早怒气填胸,若长枪在手,早该逼出刃去,不惧挺身,正色道: “应您所言,画大人乃是禁军武官,岂容你这般低辱!” 桂弘把画良之捞到身后,阴邪一笑,道:“是父皇赏给我的,我怎么样他,关你何事?” 桂弘往前几步,手里长剑咚咚敲了三声门框,指向季春风。 他眼中那股疯劲儿,带着毛骨悚然的无声狂笑,加之人高马大,皇子身份,谁能不怕。 这可是个疯子。 “残害忠臣的皇粮蛀虫……!”季春风捏拳咒骂,反口争道:“有本事你连我一并杀了,罪加一等,到时一并下了地狱也不让你好过!” “话都跟你说一样。”桂弘不爽地挑了眼身后的画良之,怠缓道: “地狱我自会下,不过还轮不到你送。” 说罢,长剑挥起。百锻薄刃相映月光,银辉曜曜刺破长夜,晃地照亮人面! 画良之速闪身拦到他二人中间,抵住桂弘手肘,试图把他往后推——一个力弱体虚的病患,想去攘个身材魁梧的疯子,分明天方夜谭。 但画良之还真就半推半就着他,一并倒出了前门门槛。 “回,这就回。”他仰头,从下颌处看向桂弘泛红阴鸷的眼。 想他这些时日当也是个耗神难眠,生熬硬捱过来的。 这般配合,想必他也没有要将事儿闹大的意思,正就着自己顺水推舟,好下得了台阶,又带得走自己,便道: “别闹了,我同你回。” 季春风见状更是不甘罢休,恨其不争地急声喊:“画良之!你硬气点!怕他做什么,回来!” “画良之!回来!!!” “王爷,走吧,走……” 桂弘笑得狂妄,不顾季春风在后头瞎喊,拽起画良之就走,本来就身子虚得风一吹就倒的人,给他扯得像在飞。 转了个街角,再拎鸡似的塞进个早候在那儿的马车里。 车里火盆烧得可旺,桂弘进去直接给他按进锦织的软垫,再把狐裘当被子似的盖他身上,压严了边儿,才松口气,坐到地上,抬头瞅他。 画良之陷在垫子里,斜眼盯着脚底下坐着的人。 “胡闹。” “是你乱跑!拖着这身子还敢出去,不怕晕在哪儿让人卖了吗!”桂弘气得不行,不敢大声骂,气息全压在喉咙里,说: “哥,你知道我叫人端晚食进去,看你不在,吓成什么了!还以为你又要……” “要什么……”画良之懒洋洋闭了眼,是这马车里太暖和,温得人倦意直涨。 “我哪儿敢再死啊,届时你怕是要砍了阎王爷,强给我揪回来。” “你喜欢季春风那小子?” 桂弘冷不丁一问,画良之倏然睁眼,再不耐烦地闭上,须臾间像是瞥见了什么水波,反正先啧了声: “屁。那是兄弟。你哥不喜欢男人不知道吗,别满脑子装得都是狗屎。” 哪儿来的水光。当是自己累得眼花,看错罢了。 但他又耐不住好奇,稍将眼睛眯开条缝,往桂弘那儿偷看去。 这疯王爷那么大一条身子,跟叠了一折儿似的全挤在马车角里,红着双眼,掀起眼往上皮瞧自己。 嘴角咬得委屈,下巴都跟着起了核桃褶儿,不是错觉,他是真含了泪儿在眼里,眉头压得他眼尾低垂,活像只犯事儿的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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