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都还没恢复好,贸然出去,危险。” “怎么,外头是水深火热,还是天降刀子了。” “你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桂弘那偏执性子还是改不了,尽管语气听上去已经在尽量压抑强忍地放轻: “我怕。” 画良之没再跟他争,脾气好得让桂弘头皮发麻。 “那您可好出去,让我自己待会儿。哪有人连吃饭的时候都要被盯着,真是您养的一条狗了。罢了,照这么说,本来就是狗吗,也应当被看着。” 画良之摇摇头,再往嘴里放了勺粥。他多半是吃不下,硬咽。 桂弘听得背后像有虫爬的恶心,狠吞了口戾气,勉强顺从道:“那我出去!你若真嫌闷,把窗子打开就是,人不能动。” 再一巴掌推了窗子,匆匆出去把画良之留在屋里。画良之便瞧着大开的窗子,看窗外王府里绝美的初冬庭院,在木窗一隅围成的画框中,枯叶摇曳,奇石落莺。 体寒不侵风,起身把手边上桂弘落下的白狐大氅披在了身上。 - 画良之被潜王差点逼死了的消息,没到皇上耳朵里,先传进了禁卫里去。还不是吉桃这个小胆儿的怕皇上龙颜大怒,再迁就到自己,第一个跑去禁卫那儿求参谋。 只是这下可好,季春风一不做二不休,当场摘了官帽,火气冲冲奔着大殿就去了。 不过这次秦昌浩可没拦他,甚至喊上詹老爹和项穆清一并,摘了官帽跟着人往大殿下头一跪,把在大殿外头笔直站着的靳仪图吓了一跳。 本来这就是个关键时期,没了护国军,禁卫当下就是皇城最后一道墙,天天忙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怎么还集体摘了帽子,跑大殿底下跪着来了。 都不干了? 吉桃没想到这几个大官爷反应这么厉害,他跟在几个冲得猛的武将后头,跑得魂儿都追不上,还哭得满脸鼻涕泪,快要混泥。 “陛下!禁卫乃是皇家颜面,国之将帅!潜王此番目无章法,逼死翊卫首领,是在挑衅皇权!画大人忠心不二,宁死不屈,为护禁卫尊严宁责自绝,也不甘沦丧家犬,臣等今日,亦舍命奏请陛下做主!” “——恳请陛下为画大人做主!” “——请陛下为画大人做主!” 哄声绕在宫墙飞檐下久经不散,北风吹得山水盆中枯草簌簌,再是险阻,有些事必要做个了断。 隔了几许,里边传来了个老宦官的声。 “陛下说,知道了。” 却是连表态都不有,还要个太监传话。 季春风岂肯甘心罢休?骁卫首领猛地抬头,往前急跪了几步,要不是秦昌浩在后边眼疾抓着,他怕是要窜站起来冲进殿去。 “陛下!画大人生死未卜,臣实在无法坐视不理,烦请陛下拟旨,许臣等入王府救人!” 大殿稍开了条缝,从里头走出来的人,是曹亭廊。 老宦官觑目一笑,假作难看,欠身道:“禁卫大人们,眼下关键,可不是集体跪在这儿闹事的好时候。陛下既然已经说了知道了,便定会在几日内给诸位大人一个交代,还请诸位,先回吧。” - “忍着点吧,春风。” 教场上,项穆清站在季春风旁边,从身侧兵卒捧着的箭筒中提一箭,展臂拉陵光满弓,噌一声飞箭如电闪疾驰,鬼魅无形,远处四十五丈开外,人眼都难辨的距离上,靶后兵卒摇起面红旗。 “陛下待三皇子的态度,你也一向知晓。他若真是不管不顾,咱们就是喊破喉咙,提头去见,他老人家也不会理睬半分。不过巧赶护国军出征,皇城内只剩了禁卫在,本就是个危急,他还折了我们一人。按陛下的性子,他再闹都许纵容,可一旦舞到自己头上,未必善罢甘休。不如还是等等吧。” “我也知道。”季春风不是闷头撞南墙的傻子,他冷静清醒的时候,权衡利弊算得上明智。 正如当下气得把手中度厄捏得咯吱响,也到底吞了气,跑教场来练兵不是。 不过也只剩满心愤懑自责,咬牙道:“只是先前宫中偶遇,良之与我提过一次想死。可我只当他是抱怨王府事多,无病呻吟,我可真是愚钝。他早就那样了,竟还无分毫察觉,甚至叫他去庆什么大婚。” 项穆清再出一箭,正中靶心。这位神箭手心境确实稳得可怕,提弓的手好比他时常挂笑的脸,无论是个什么境遇,他似乎都可以不动声色,杀人无形。 眉目看似温柔,实则杀气四伏。 正如当下收了弓,温雅一笑,嗟叹道:“其实我是知情的。画大人出事那晚,赶巧我就在将军府外透气,偏就,遇上了王爷和画大人。”
第46章 熏鸭 季春风一愣。 旋即呵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项穆清摇头做笑,挥手示意自己麾下的弓箭手自行习箭。侯卫下头三百弓箭手,数量看似不多,却都是拔尖选出来,一等一的高手,落在屋檐上头,指明了敌人在哪,断是一箭一命。 “不知实情,岂敢妄言。王爷当时为了救画大人出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险些把自己的命也搭上。更何况当时,他还特意吩咐着是季大人妹妹的大婚,莫扰了人喜气,悄声解决最好。虽然我这样说,像在编故事,三殿下绝不是做得出这种事,说得出那种话的人,可事实,确是如此。” 项穆清顿了片刻,再道:“不像个疯子。” 季春风赫然懂了他话里套的话。 项穆清是说,潜王或许不全是个真疯。 可潜王他必须是个疯子。 还是那种失心疯到连皇帝身边的亲卫忠臣,都可像条狗似的,说杀就杀的人。 项穆清不再多言,搓了搓拇指上勾弦的铁扳指,再架陵光起势,拉出满弓。 季春风心烦意乱,提起被他戳进地上的度厄,挥臂带长枪横扫,怒喝一声:“骁卫,来战!” 便是个势如破竹,左拨右引,虽未乘马,仍可呈疾风之势,撼万军。 “这帮小子还真是,穷瞎拼命。” 詹勃业给斧头扔在跟前,瞥眼看着自己跟前跑圈的八百重甲,打了个老大哈欠。 这位壮山似的屯卫,手提奎木,尾火双斧可破重甲,他懒得跟自己的兵打,一是怕伤人,二还是年纪大了,乏。 秦昌浩在旁边围着季春风的马转,沙陲营出来的人本应离不开马,不过是自十几年前入了京,他把自己的马留在了大漠里以后,戒了。 这匹腱黄决浪,总让他想得起过往从早到晚,寝食不离,伴他在大漠吃沙的马。 脸上顶着疤的汉子冷不丁喊了句:“春风!马借兄弟一骑成吗!” 季春风跨步一个回枪,放倒冲上来的兵,把度厄背到身后,应了声:“少打决浪的主意!离远点,小心给您踹成瘫子!” “素闻季大人的马脾气差。”秦昌浩倒也不觉失落,乐呵着绕开拴着朝他吹鼻子的马走了。 我以前的马啊,性子也不比这好哪儿去。 - 季春风忙到皓月行空,才颠着马回府,手里还提了只部下今日送的熏鸭——说是内人亲手熏的,老家特产,皇城这边买不到。 那也拦不住这位骁卫大人,顶着熏鸭诱人的香,满脑子还只有吉桃的那一句画大人生死未卜。 也就被他家府门口一坨雪青色的软绒不明物给吓了一跳,还以为大晚上闹鬼,或是什么妖物下山。 季春风提心吊胆地下了马,过去拿脚尖轻踹了下,那坨雪青毛绒绒的球儿才微微动了动,给这老大爷们惧个半死,刚想开口喊人,才看见盈盈月色下,从那坨毛里露出张反着光的黄金狐面来。 “我操,活的?不是……画、画良之?!” “春风,你那熏鸭好香啊……” 说完,这人倒头又栽睡在了季府门口。 生死未卜画良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季春风根本没心思细究,只当他多半是跑出来的。 关键是自打他给人背进来,这人就跟瞌睡鬼上了身,蜷在他的榻上呼呼大睡。 季春风茫然掐腰,不知如何是好,转着圈儿把府上人问了个遍,都说今日没听见有人敲门,也就不知道他披着个那么大号的狐裘,在寒风里头挨着季府的门睡了多久。 只好把他身上裹的狐裘给轻手摘下来,又把被子铺上。再拿着那狐裘掂量几许,真是又厚实又宽大,看着当冻不着人。 不过这等高级无杂的顶级皮毛,再看那银丝的针脚,还有大小…… 啐,这他娘该不会是潜王的裘子?! 季春风赶紧满脸嫌弃给丢一边,再去揶好被子,手提着被角,拉到肩膀上头——蓦地滞了手,视线定在画良之脸上带的妖狐假面上。 戴着这东西睡觉,不会不舒服吗。 特殊情况,摘一下,当不会觉得冒犯吧? 可这不经允许,贸然行动,看着又像是趁人之危。 手不自觉已经摸到了人脸上,发着呆犹豫的须臾,赶巧门开,侍女把他带回来的熏鸭装在盘里端了上来。 都还没等季春风应声,闷头大睡的画良之先闻着味儿,吭哧一声,醒了。 他着慌把手收走,忐忑着问了句:“良之啊,你没事儿?” 画良之闭着眼睛,含糊道:“哥们能吃口鸭吗,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哪知这一出来,忽然好饿。” 然后季春风就呆若木鸡的坐旁边,看画良之解了下半面的面具,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地往嘴里塞鸭肉。眼瞧没一会儿半只鸭都只剩骨头了,才缓回神,猛地破口大骂道: “潜王那个不是人的狗东西,是不是故意饿着你,不给饭吃了!” 画良之把鸭腿含在嘴里,想了白天他非给自己喂饭吃的事儿,回道:“那倒也不是。可能我就是看着他,没胃口。” “那你是逃出来的了?” 画良之声音低了些,说:“差不多吧。我说了想出来透气,他不让,却还给我开了扇窗,我就溜了呗。” “那你怎么睡在我府门口啊?” 季春风可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神色严肃得就跟个大理寺审案人似的。 “我身无分文,没地方去啊。知道近来禁卫都忙,你定不在府内,不想麻烦你家下人,谁知干等不回,又饿又困,不知觉的就睡了。” “怎么能睡得这么死,是不是哪儿嗨不舒服?吉公公说你生死未卜,你,你要吃些什么药,我叫人给你熬,我,我去找个郎中过来,给你把把脉!” “哎呦,可别了。”画良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连鸭腿都没功夫咬:“就是气血不足,嗜睡,没什么不舒服的。费这么大力气跑出来,不就想躲个清净,你再这样搁我旁边嚷,我还不如回去。” 季春风立马住了嘴,也是意识到自己可能过度担心紧张,以至于现在画良之好端端坐在他旁边,他都觉得这人好像随时会断了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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