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良之还从来没见过他能这么心平气地和同谁坐一起,聊家常。 “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儿。”冯思安抱歉笑笑,又问:“病呢,可好些了?” 桂弘扬眉后倚,淡然一笑,只把视线落回杯中水中,默然。 冯思安看懂,跟着叹一口气。 “不怪你的。” 桂弘未做言,又将余光瞥向画良之。见画良之蓦地一僵,他斜身偏倚太师椅,撑脸讪笑着说:“怪我。” “谁在那个年纪就能是人间清醒啊。”冯思安将手肘撑在桌上,两手交叠,认真看着桂弘,正色道: “就算不是你挑这条引线,那群人依旧有万种方法备用着,等在后头。他们定要亡他,便不在乎手段如何卑劣。” 画良之站在后头,就像根木雕,融进满屋华饰中去,成了件荒谬多余的摆件,一动不动,除了脑袋僵硬地转了下。 “行了,不说这个了。你先前托东离叫我查的那个……” 冯思安这才注意到桂弘身后的侍卫,顿上片刻后,移高视线,同他道: “不然,你先出去?我不会把你们王爷怎样,十几年的交情了。” 桂弘茶杯端到一半,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揶揄笑说:“思安哥不也带了个人,怎么还不许我这多一个呐。” “混小子,那能一样吗!”冯思安被他逗笑,道: “怎么,单独设了宅府,如今连贴身护卫都有了,还要与我显摆一通?” “可不是吗,父皇钦差的禁卫首领呢,我这面子可大。笑面狐翊卫大人,思安哥当认识的。” 冯思安满不在乎,只低头把自己才剥了皮的果仁倒在春慧手里,抱臂道: “我哪儿认识。你明知我对殿堂之事一窍不通,父亲碰都不让我碰,满朝文武没认识几个,更何况深宫里的禁卫。” 屋外阴云逐渐堆积漫来,略微泛了些许阴黑,就已经有侍女开始陆续点燃外灯。 “属下……出去。” 画良之低声颤接。 桂弘慌不迭将人手臂拉住,面挂格外灿烂的笑,笑得他脑仁发麻。 “哥,还不摘面具啊。惊喜吊久了,也倒胃口的。” 桂弘那一脸天真中藏的穷凶极恶,只有画良之看得出。 但他没办法,唯有造作。 汹涌的心跳声聩耳欲聋,胃里烧灼翻滚着犯着恶心,提线木偶似的遭人纵着动作,即便身体分寸都在叫嚣着逃避。 还是听话把手绕到脑后,解了扣绳,取下面具。 低头茫然盯着地上的兽皮地衣几许,漠然抬头,嘴唇翕动。 再弯起狐目,扯出个焕然笑脸。 “思安啊,好久不见。”
第34章 孽缘 【“能摸摸吗……”】 【——“思安啊,我还没……见过这么贵重的衣服。”】 记忆如惊雷轰然,劈得他头痛欲裂。 那时他一个被满山门徒当成奴仆指使的下人,跑腿,烧饭,劈材,浣衣。 从来都是破布草鞋,住着木屋漏雨长大的少年,忽然得知自己身边朋友竟是个国士无双的大将军儿子,是个什么心情。 没什么,他不过是吓得软了脚,瘫在地上摸了摸换上华服的冯思安衣角罢了。 只是从未见过这般贵重的衣物,好奇混杂欣羨,木然憧憬地瘫坐着,捏上那块脚边布罢了。 只是好巧不巧,被误闯进屋的桂弘撞了个正着,罢了。 或许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孽缘的种子被种下,那孩子至此发觉他原是个表里不一,奴颜婢膝的人吧。 “画……画良之!” 冯思安喜出望外,惊呼出声,根本抑制不住兴奋,直接跳起身扑过去,给这瘦小一个的人抱了起来! “画良之!你小子,是真能耐啊!” 冯思安把人放回地上,又一拳使劲儿锤了人胸口。疼得他差点嘶啦出声,好险才吞憋回去——割过皮的地方因为没有敷药,伤口总是裸露,遭衣料摩擦,好得慢。 冯思安激动得绕着人搓起下巴,转了好几圈,桂弘就端着茶杯静静观摩。 “诶,他说你是什么?禁卫首领!哎呀,我就说你性子烈,倔脾气,将来肯定能出息,该说不说啊,你小子怎么还长这么好看!” 冯思安弯腰细细打量,极深的眼眉要将他抓入眸中淹了去,大手稳稳扳着他肩头,好像分分寸寸都不愿错过似的看了,也挪不开眼,只向后摆手,与季春惠道: “惠儿啊,你看他,就我总跟你提起的那位,狐目摄魂,绝顶漂亮,儿时救过我一命的朋友!你总嘲我说得浮夸,来,看看,是我话讲得瞎,还是他这张脸生得离谱!” 季春惠也跟着哈哈大笑,多半是被冯思安的反应逗的。 她笑着起身对画良之一拜,顺手推回冯思安,道:“那可多谢大人对冯郎的救命之恩了。夫君兴奋起来就这般没个正形,您可别介意。” 姑娘再是灵眸一闪,敲手幡悟,问道: “大人既是禁卫,好巧小女家兄也是禁卫一首,不知二位可……” “姑娘在我们禁卫里,可是远近闻名。”画良之報羞应道: “不瞒姑娘,禁卫里的大男人,除却没人性的、当爹的、唯好男色之外,全都缠过春风,争着要娶你。” 画良之没好意思直说,其实也就他跟秦昌浩两个不着调的,成天瞎过嘴瘾罢了。 “就知道那野混球,定在外瞎念叨我!”季春惠翻了眼皮,哼嫌了句,颇有了几分大家刁蛮隽娇娥的气势。 “但说,你还真没长高啊?” 冯思安低头看着这小个儿,憋着笑道:“我记得阿东十岁的时候,个头都快追上你个十六的了!” “对对对,我记得。”桂弘在后边插上一嘴,顺带也起了身,刻意站到画良之后头,拿手一笔划,乐着说: “你看,肩膀头都不及。” 画良之就也跟着俩人牵嘴瞎乐呵。 “长身体的时候,天天连吃个地瓜都是奢侈,好容易偷了一个,还得分你大半,不给,你就压着我抢,只会可我欺负。” 画良之拧步回身,贴上桂弘紧靠的前胸,仰头温笑看他,喃道: “你这叫我如何长得高。” 桂弘微微蹙了眉,脸上倒还挂笑。 “说到这儿想起来了。阿东,小时候良之待你可是真心诚意的好,自己都吃不饱饭,宁可饿着肚子也要给你喂撑!他这小身板,成天费尽心思,抓什么山鸡野兔,不是被蛇咬就是被蜂蛰,最后全进了你肚子里,你良之哥一口都舍不得吃。要不是他这么养,你现在哪儿长得出这体阔!” 屋外的天越来越阴,怕是要降大雨。乌云滚滚压城之势,廊亭院内的灯都点了,衬得屋里越发暗。 门轻轻叩了几响,谢宁在外头缓声细唤:“天暗,老奴进来给王爷掌个灯。” 桂弘低目睨着跟前的画良之。 画良之双目淡泊,亦浅笑着抬头望他。 “进来。” 谢宁颔首进来,老宦官的手有些抖,打火石划了几下,才能点亮一盏油灯。 潜王府一个内堂里便摆着近百盏灯,就算只挑些明面上亮堂的点,也得要个近半柱香的时间。 桂弘没接冯思安这话。 “从前的事儿,还是别提了吧。”画良之在堂内良久静谧的沉默后,轻声接道: “都过去了。” “说得也是。”冯思安点头,迈步掀袍坐回春惠身边,吞茶缓了激动叫嚷过后的口干,道: “咱说这天命还真有意思。小时候你就像个武士似的护着阿东,如今时过境迁,兜兜转转,你竟又成了他身边人,还成了真护卫!不过既然是你在阿东身边,我也就能放心他这混小子了。” 冯思安讲着话,无心看谢宁在那尽心诚意的掌灯,冷不丁扭头再问了桂弘一句:“还怕黑呢?” 画良之一怔。 桂弘震袖转身,独自坐回椅子上,道:“思安哥,刚才没说完的,现在放心讲吧。反正这位哥也不是外人。” “行吧。”冯思安把茶杯放下,揣手后靠着,若是无心的轻飘道: “陈太訾在琅门确实养了爪牙。虽然算不上私兵,但都是不差的高手,可比普通地头蛇危险得多,我带南山剑派的人去那儿假装无意,实则刻意的惹上些是非,打斗起来,不简单。” 陈太訾? 画良之听了这死人名字大惊失色,好险没从脸上露出异样,但也吓得瞳孔一晃。 “所以我皇兄才是表面忠心笑面虎,真正暗中培育势力,勾结政党那个啊。” 桂弘软塌塌地靠在椅子里,觑目道。 “这我可不敢妄自菲薄啊。”冯思安接过春慧再给他满的茶,挑眉笑说: “说好的,朝堂的事我不插手,江湖里的事你求我,哥定会竭尽所能帮你。你也知道,我的后顾之忧太多。” “说说而已嘛。”桂弘一副玩世不恭的眯眼笑着,再问:“大将军近来可好?” “我爹还是一样,表面风光,背地里能被皇上套百双小鞋。”冯思安叹气无奈,道: “待我大婚后,他又要带兵去定羯胡。明为收服失地,驱逐蛮荒,开疆扩土,实则还不是老皇上不放心他在眼前养精蓄锐,又不肯册分封地让他安稳闲下,怕坏了他厉兵秣马,暗存势力。” 冯思安再换了坐姿,半只手撑地盘坐,思夺道:“这事儿无解。当今圣上的皇位是他帮着打下来的,万岁爷也就知道我爹能用同样的法子,送别人上去——即便他半点儿再闹乱世的心都没有。” “那后儿见了,我可得去打个招呼。”桂弘懒散道。 “你不怕被人瞧见,说你勾结我爹?” “怕什么啊。”桂弘乖戾歪头,拿胳膊撑着脑袋,道: “世人又不傻,我这名声,避之都不及,谁会让个疯子勾结得上。” “先说好,你可别在我大婚典礼上犯病闹事儿。”冯思安挺直脊背,压着嗓子提醒道: “你哥这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儿,给我场子砸了,我弄死你!” “你这让我怎么答应你啊?”桂弘乐了,道: “我若能控制,那还叫疯病吗?那是装疯!” 屋外一道银闪晃得人脸煞白。 冯思安瞧瞧外面浓云密布,雷鸣电闪,怕是不就会是个倾盆大雨降下来。于是起身,拉春慧一起行了礼,道: “天色不佳,怕是要降雨。我二人还得回去准备大婚事宜,不好久留,就先走了。阿东,良之,后儿见吧。” 桂弘点点头,起身要送,被冯思安一句“不成规律”劝了回去。 “谢宁,你去拿两件蓑衣送人,免得半路起雨。” 老宦官应了声是,递上蓑衣,桂弘站在堂上头目送着人走。 人影都已经远了,王爷依旧伫着回味,没半点回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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