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电光闪耀,豁亮画良之面具下觳觫的瞳仁。 季春风是把画良之搁在自己的决浪上一起往府里狂奔的。 毕竟,再没有比他的马更快的了。 他把画良之圈在臂腕下头,试图用身子替他挡些雨。那人闷头伏在马背上,一言未发,浑身控制不住,抖得清晰。 “今天不是你娘的祭日吗。” 季春风在马背上顶着雨,挤声和他说。 “明安大概是知道你没时间去祭拜,她一个人带着祭品去的乱葬岗,谁知半路天降暴雨,山路难行,她一个不注意,滑了脚……” 画良之没出声。 “人找见她的时候,大抵是被雨浇透,失温太久,已经不行了……要不是从她身上翻出我上次塞给的腰牌,她怕是要被当成板车上颠掉的尸扔进坑里。总之,我让她撑着留着口气等你回去,可是……可是你不在王府里啊!画良之!” “等不了了吗。”腕下人默然发问。 “我出来太久了……从画府到潜王府,再到揽星楼,你又迟迟不下来。” 当是沙场冲锋踏敌骨的战马狂奔大半天,终于停下马蹄的时,赤色油亮的皮毛在雨里腾腾冒着热气。 季春风先是一跃而下,打算接画良之下来的空挡。 就见这位翊卫大人直接从马背上咚地一声摔了下来,怎么都爬不起身。 他浑身都软了。 软得再站不起来,心里也不知道是焦急,难受,还是怎么——或许根本什么想法都没有。 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喉咙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几乎是靠着意念在地上磨蹭几下,手脚并用的往前爬出几步。 地上全是泥水,季春风看得心如刀割,再硬的汉子都忍不住淌眼泪。 可他带着面具呢, 那面具。 还笑着呢。 他不敢多想,过去把人从地上捞起来,撑着带他往里走。 画良之从未觉得自己这寒酸小府的前庭这样长过,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完似的,好像有千里万里之长似的——直到季春风一脚踹开房门,里头的郎中才忙着站起身。 两手在身前交叉,垂目摇了摇头。 画良之没动,只轻轻推开季春风,僵硬移了眼,落在郎中身后的榻上。 美人儿被人擦净了脸,可漂亮,可安静的躺在那儿睡着。 一如既往,并无半点不适。 除了脸色有点可怕的青白。 郎中不敢跟这位面色苍白的大人讲话,就绕过去找季春风,极小声的问了句: “找殡丧吧,大人们。按什么礼仪走啊?” 季春风偏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画良之。 单薄的背影几乎与未掌灯的房间融成一道,天色昏暗,又逢傍晚,夜色逐渐压入屋檐,灰蒙蒙,阴沉沉的,将他整个人埋了进去。 季春风站在门前,身后雨打石阶淅沥作响,所剩无几的余光也被他遮在身后。 他与屋内人像是分隔了黄泉一线,分明近在迟尺,却像人鬼两隔。 他不忍心问。 “春风。你回去吧。” 画良之率先冒出话来。没有回头,只背着身,木然道。 “别啊,你好歹得有个人陪着。” “春慧后儿大婚。”画良之平静的说:“这儿晦气。别粘在身上,往那带。” “说的什么傻话!” 季春风担忧得要命。 “走吧,春风,我行。” 画良之稍微动了动发麻的腿,勉强能靠自己往前走上几步。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他漠然牵牵嘴角,声音平静。 “快走吧,我送完她,还得回去复命。” 季春风听到这儿,才是真的脑子一热,冲过去一把薅住画良之的领子,给他扽了起来。 “你他妈疯了!都什么时候了,复命?你是被那个疯子绑了,还是迷了魂了!明安因为什么才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是因为那疯子在这种天里还逼你去什么揽星楼给他取药!画良之,你清醒一点!” 画良之被他摇得前后乱倾,两臂垂着,没反抗,只长叹口气,道: “春风啊,我好清醒的。” ——“我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你……何必啊!” 季春风看他这幅鬼样子,心里相当不是个滋味。 “何必如此,他真把你当人使过吗!” 季春风怒其不争的骂,画良之到头来,也没顶回一句。 极是不像他那锋芒毕露的性子了。 “我想独自跟明安待会儿,静静,行吗。” 那语气里在无半分情感,甚至于渺然无谓。 “你……” “后儿见吧。我行,真没事儿。” 季春风劝不动。他知道画良之固执起来,比驴还倔,闭耳不听的本事贼厉害。 到底是给他自个儿剩在屋里。 街上的郎中多少都与殡葬的有关系,谁不想自己多揽活儿讨分成,郎中知道这是个三品的大官家,说不定能成个大生意,迟迟不肯走,恭敬挤在暗处等着人发话。 画良之默不作声,过到柜子那边,翻掏攒起来的银票。 “大人,咱……按什么走?” 郎中试探一问。 看他先是摸了三张,停了会儿,抓了一大把出来。 “什么都不走了。” 他淡然道着,一双眸子埋进柜底的黑里。 郎中先是一愣,贪婪盯起画良之手中那么一大把银票——多到足够排场大到巡个街,再在山头风水最好的地方卧坟。 “选个最好的棺,找个好的位置,能看见山水那种。她这一辈子都委屈在泥泞里,或是我这寒舍中,这么漂亮的人,我想让她看看景儿。” 郎中捏着银票,嘴边八撇胡都在颤,生咽了口水,舔嘴道:“那别的呢?入大人祖坟?” 画良之摇摇头,没说自己根本就没得祖坟可入,只道是: “区区侍女而已,没那些名分。” 郎中赶紧应声背上他的东西。关于侍女为何葬这么大排场,他再是好奇也定不会问的,毕竟这些达官显贵,谁家不都有点特殊的嗜好,只把银票塞进怀里,欢欣冒雨跑了出去。 于是屋里再没了人,他就站在床头,怔怔地看着明安。 好半晌,伸手把面具摘了。 面无表情。 以往……她应当兴高采烈喊着自己大人,从前庭处光着脚跑出来迎自己的。 画良之看着她眼下的痣。 再轻轻拿手拂了拂。 “不是叫你别私自出去吗,傻丫头。” “还说我不会照顾自己。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好意思说我。” “我娘的祭日,你去做什么啊,到了怎么说,说你是她儿子什么人,你可连个名分都没有。” “你没法儿给我看家,大人就只好把这破院给卖了。反正,没人住了。” 反正,无归处了。 …… “明安呐。” “大人来晚了。”
第37章 静谧 雨声渐息,屋里昏蒙蒙笼罩着雨后的湿气与冷意。 大抵是过了三更,静谧沉夜,殡丧的人过来收尸。 画良之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平静如初,冷静打点好进来的人,让他们把陪葬的器具、这些年买给她的所有饰品用物全包起来,目送人把明安拉走—— 想起刚刚那些打下手的小厮好像看着自己发呆,手脚迟钝,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戴回假面。 那也丝毫不影响他把所有剩下的银票塞进怀里,连房契也一同收纳起来。 不塞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蚂蚁搬家似的攒了这么多,胸前鼓鼓囊囊。要不是明安月月替他兑成银票,这大把的银子可一举带不走。 先前丢在揽星楼下的马,也早寻着季春风那匹烈马的味道追了过来,幸好识途,现下正在门外头打响鼻。 他靠过去,摸了摸马鬃,翻身上马,没再回头看过半眼。 秋雨一场凉过一场,停雨后,夜冷得刺骨。 潜王府依旧点灯百盏,通明似白日,画良之敲开潜王府的门,翻身下马,才抬头,便见前堂正前方。 桂弘披着兽氅,负手冷脸向他。 半头细编小辫,庄如神像,甚连发丝都不为风所动。 护卫长倒吸了口寒气,他这身衣裳还没干透,回了家,也没说换上一身。 “传个话,要这么久吗!” 桂弘压声低责。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画良之跪在地上,把手掏进怀里,从一堆银票底下稀里哗啦地翻出药瓶。 “楚天师说这药副作用大。”他敛目道:“不让您乱吃。” 王爷二话不说,掀开大氅箭步直冲下来,一把夺了药瓶。 画良之本不想给,可无奈桂弘真就像头牛,直把他撞在地上,生夺了过来。 “阿东……” 他撑手坐在地上,再缓慢扶膝重跪,道: “还我为好,这药危险,我替你收着。” “你叫我什么?” “……王爷。” “那你觉得,自己是有嘱咐我的资格了?” “……没有。” “没有就识相滚蛋!画良之,今天那个叫季春风的又来找你,非要我告诉他你在哪儿。要不是看在他是思安哥小舅子的份儿上,这般没规矩的大不敬,早要我砍了!怎么,你家里死人了?” 画良之跪在地上。他手里捏着面具,脸上展出同面具一样难测的笑。 “死了个侍女罢,王爷不必在意。” 桂弘把眉头一皱。 先前不是为了那侍女,连狗都肯给我做吗,怎到现在忽然死活都无所谓了? 桂弘越发觉得面前跪着的人恶心。 他眼中的画良之就是个没心的人,只要自己好好活就够,何顾别人死活,反倒是少了累赘。 对吧。 “侍女罢了?那为何归来甚迟,我他娘还以为你跑了!” “臣不跑。” 画良之低眉顺目道。 “臣是您的狗不是,链子拴着,又能往哪儿跑呢。” 桂弘堵嘴轻咳一声。 “王爷,外头冷,进去吧。” 桂弘再瞥他一眼,奋袂欲走。 “王爷,属下……明儿一天能请个假吗。” 他伏在地上,极为小心的问了句。 “干什么,给你那侍女处理后事?” 桂弘不爽问。 “也不是。春风妹子后儿大婚,我得去备些贺礼,弄件像样的衣服穿。” 桂弘愈发觉得这人的镇定得直倒胃口,愤恨骂了声“滚吧”,当是默认了。 - 翌日。 护卫长大人起个大早,上了街,把房契交给庄宅牙人,换的银票一股脑塞进怀里。 去了趟宝石商,他记得春慧是个喜欢走江湖的姑娘,就选了个镶满奇石的小剑叫人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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