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良之杯酒入肚,暖得肠胃氤氲,红烛的半明半暗间,他终是玩心剖肺,忆起鲜血淋漓的陈年往事。 “我那时候睡偏房,闻见火声跑过去的时候……他住那屋的火已经窜上大梁了。他在里头喊我救他,我怕房子塌,又想起侧屋里头还有个人在,正赶侧屋火势还行。我当是想的就是先救好救的,回头大不了再跑进去跟他死一块儿呢,咱仨总得活一个,便当着他的面……拐了弯。” …… 画良之回府的时候,已是个伶仃大醉。 他其实也没喝几杯,就是酒量太差,脚步发虚的走不了直线,潜王府又是个阡陌纵横,他入府没几日,迷迷糊糊找不到路,转转悠悠,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 反正停下步子的时候。 面前已是一片大池塘,莲花茂密,里头游的胖头锦鲤,看着就贵。 还有个穿玄衣,扎网巾的男人立在池塘边上喂鱼,身边没带侍从。 画良之一抬头,看这高出自己整两头的男人,就知道是谁了。 “呦,王爷,巧啊?” 画良之这一声酒气熏绕,没规没矩,自是引得桂弘不高兴。 再说独自赏景透风,突然冲出来个醉鬼捣乱,谁能乐意。 “画大人,本王可没记得自己请过您——” “诶?今儿个不疯啦?” 画良之把个惊异的音拽得极高,他醉得不分东西,咯咯咯地傻笑着打着摆,晃悠悠靠到桂弘旁边,一身酒气全都钻进桂弘鼻子里。 画良之笑得犯贱,得亏是带着面具,桂弘只觉厌恶,倒也不至于真给人一巴掌。 可画良之不依不饶,歪扭着缠着人,道: “不疯就好,不疯你就还是哥的好阿东……哥去给你摘地瓜啊?吃不吃,咱挖个坑,生火,给他闷起来,可香!” 桂弘被他挤得烦,低吼道:“不吃!” “嘿,看你就是胆儿小,怎么,怕被人抓啊?你哥我腿脚灵活呢,说跑就跑,倒是你……笨,跑不掉,就会喊我救你。” 【——“良之哥!!!” ——“救我!!!” ——“别走啊……求你,别走啊,救我!!!我好疼啊……哥!!!”】 桂弘脑子里赫然闪一道刺痛,钻心刺骨,逼得他闷哼出声,恼气惹出疯意上涌。 “画良之,我要你这虚情假意做什么!滚!” 桂弘突然咆哮,直接将画良之一掌推进池塘里去!
第16章 池塘 画良之脚底不稳,“噗通”一声落水,锦鲤吓得四散逃串。 好在池子边水不深,倒也呛了好几口水,脚底不稳,扑腾好久才站起身。 面具里沤了水出不去,快把自己憋死前的求生欲,使他慌张动手摘了面具。 池底淤泥多,蹭了一身贵重衣衫全是泥。 画良之浑身都被凉水泡个透,傻愣愣盯着自己一身肮脏,第一反应不是醒酒,不是生气,竟是呆呆的泡在水里,焦急拍打起衣服上的脏泥! “别……别啊,才买的新衣服,可贵呢,脏了……怎么就脏了啊……!” 桂弘闻言,瞳仁赫然一缩,红丝入目,止不住的恶心与厌恶席卷心头,二话不说,直接也跟着跳进池塘里,狠狠一脚踹在画良之胸口! 顿时胸前一阵火辣生疼,五脏六腑都颠了位似的咳嗽不止,半条命差点被他踹没! “画良之,你他妈的还真是,半点都没变过啊!” 桂弘发疯的嘶吼,揪着画良之衣襟,硬是把这咳嗽到满脸通红的人给提了起来! “你视财如命,你为达官摧眉折腰,为攀龙附凤,甘放我去死!” 他愈发疯癫,胸前起伏厉害,气喘吁吁,手里劲儿大得几乎要捏断画良之的脖子! “画良之,你怎么不去死啊!”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画良之两手死死抠住桂弘掐着自己的手,气短难言,愈发窒息之时—— “咳咳咳咳——阿东……!” 桂弘陡然回神,是看到画良之满眼浸泪,双目通红,许是在酒意作祟下,人心挤压十余年的悔恨,自责,一如泄潮般崩溃,让人束手无策。 他竟哭了。 不是池水,这位翊卫大人是真的在哭,哭得是个泪流满面。 “阿东,对不起……我,我那日扭身先救思安出来,说实话,确是有侥幸之心,我确是想着万一我逃得出来,我救他有功,大将军便会许我便利,我就能逃离那山了……可我……” 画良之的哭声让吐字愈发难辨,桂弘本就在疯意之上,失智的人,或许并不能听得懂他这泣血般的哀鸣。 “可我真没有把你扔在里头的打算,真没有!我是要回去的,我那日甚至做好与你共死的打算,可……外头兵士说危险,打死不再放我进去,我挣不过他们啊!阿东!他们可是护国军,我挣不过!!!” 思安,冯思安。 是当朝立国功臣,第一枭雄武将,护国大将军冯汉广的独子。 画良之那时并不知道他带大的这个孩子是皇子,他只知道,隔壁屋里住的是护国大将军宠爱有加的独子。 他那时候也才十六岁啊。 他只想出人头地,只想逃离这只许他打杂,带孩子的破山头。 他那日忽视了桂弘哀嚎求救,扭头去救冯思安的时候。 他承认,自己确实心思不纯。 他泡在池塘中,浑身湿透,冷得打颤。 画良之的嘴唇翕动,几度的欲言又止,可理智终拗不过酒气。 “哥有罪,是哥的错,阿东,可我真的,没想过要留你自己在里头……我要救你的啊!阿东,怎样都行,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杀我都行!就是你,你别疯了,我害怕……” “一派胡言——!” 桂弘霍地咆哮出声,捂头嘶吼道: “装模作样,当初视而不见的不是你了!还有脸求我原谅你!” 画良之闻此,默然止了泣,静了下来,垂头埋在胸前,一言不发,几乎与池中假山融为一体。 被桂弘掐着的脖子,导致他的呼吸愈发艰难。 “……要么出人头地,要么死。桂棠东,我没求你原谅我,理解我。你是个出身高贵的皇子哥儿,你衣食无忧,你不愁吃穿用度,你……” 画良之被人提掐着发不出声,就用喉咙嗬嗬往外挤。 “你懂我什么呢。” 桂棠东气得脑子发混,半身泡在水里,可劲骂着: “我懂个屁?我不懂!画良之,你承认了啊,你可承认自己下贱,趋炎附势,为了出路连人命都可以搭!亏我那么傻的信你……!” 桂棠东淌着水,大步往池塘中间走,水越走越深,直到逐渐漫了他胸口。 再“嘭”一拳送到画良之脸上,把醉鬼揍了半晕,哗啦松手丢进池子里去! 画良之的脚踩不到低,惊慌挣扎起来。 他不识水性,又不像桂棠东个子高,站得住,没两声,就呛了水。 桂棠东紧皱眉头,眼睁睁看着人在面前挣扎,却只把拳头握得死。 看着自己恨之入骨,早熬成心魔的画良之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披头散发,浑身湿透,呼吸不了濒死挣扎的狼狈模样。 好……开心呐。 桂弘狼似的眸子赫然瞪大,连黑色瞳仁都完全撑露在眼眶里,嘴角逐渐横着咧开,露出骇人森笑! 画良之鼻腔里全是水,难受得呼吸不了脸涨得通红,胡乱间可劲拽着手边能抓到的东西。 他把粉莲绿荷扯得稀烂,咕噜噜喝着水的间隙,探出头来就是一声大喘。 荷叶抓不住,他就去抓桂棠东的袍子。 桂棠东的笑意更为疯狂,他没笑出声,只是恶鬼似的把嘴角咧得更大,利齿交错磨响,再是凝视片刻后,一巴掌按着画良之的脑袋,把他死死按进水里! “好啊,那你去死吧,去死啊!也让你尝尝这绝望滋味!明明……明明就在面前了,不救,你不救!你留我被火烧死,去苟且讨你那大好前程!” 水底下的人挣扎得厉害,呜咽声不断,画良之把按着他脑袋的那只手,抠得生疼。 桂棠东满眼疯得通红,他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十六年前那个夏末夜,火光染得眼前除了红,再没别的。 自己明明那么撕心裂肺地喊了,求了,他唯一信,当亲哥依赖的人,就那么站在房门外,目光怔怔看着自己,脚步踌躇许久,再动作时。 却是转了身,仓皇往反方向跑去,喊的那一嗓“冯少爷!” 桂棠东记他一辈子。 再就是一声轰隆巨响,房梁整个榻了下来,正砸中后背。 直到剧痛绝望的闭眼以前,都没见他回来。 他是被护国军的兵士们,从火海里舍命掏出来的。 火烧伤得重,兵士们把他护起来,找最好的郎中,不许外人寻见。 他一直隐着身份,南山剑派无人知晓他就是三皇子的事实,只知护国军好心救了个他们的小徒。 谢天谢地,他没死成。 他活了。 可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狠心把他丢在火海的,‘亲人。’ 是的,他甚至连探视都懒得来探,绝情无义的狗东西。 桂弘到底心成死灰。才能下地,便跟着装成江湖游侠的二皇子跑了。 再然后…… 桂棠东惊颤一震,水凉浸进骨子的寒意直穿头顶,回神时,手底下的人已经停了挣扎。 “画……” 桂弘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 他慌张把人从水里捞起来,再连跑带摔的给画良之丢到岸上。 画良之昏得彻底,毫无血色的像个死人,桂棠东看着软趴趴,被抽了骨头似的人。 燙淉 突然瞳孔生颤,开始浑身发抖,厉声尖叫。 “来人…来人!快来人!” 就近的护卫也都被他刚来这儿之前,骂滚去老远。 这里一时过不来人,情急之下,桂弘干脆手指发抖的,跪在地上掐了画良之鼻子,往他嘴里渡气! 一连渡了几个来回,谢宁在那边听见声,领着刚好寻到这儿的柴东西等一帮小护卫,风风火火往池塘这边跑。 不过还离着老远,就听见池塘那边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号! ——“桂棠东,我操你祖宗!!!” “哎呦我的祖宗……”谢宁浑身发毛,赶紧回头把柴东西的耳朵堵住。 小护卫瞪着双不明所以的眼,看老宦官死死捂着耳朵,疑惑道: “公……公?您在这捂着我干嘛,咱不去救人吗!” “你听见啥了?”谢宁愁眉苦脸问。 “我听见,好像是画大人……” “你没听见!”谢宁喊破嗓子教训道: “没听见!” 柴东西一哆嗦,连声说:“是,是,是,小的没听见,小的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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