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唐安信点的是不同的火把,最后走的却是同一条路。这和宋承平口口声声的‘同一条路’不一样,他二人承的是皇恩,在规制的条条框框下希望为百姓谋福祉。宋承平根本不屑那幽深宫门中的每一个人,他只是隐于人群,然后愤愤然拿起了改制的刀——哪怕这刀还没挥下,哪怕这人如今什么也不是。 他恨来恨去,却不知道恨谁,只好把怨怒都给了自己。 为什么你要姓唐呢? 为什么你要活着呢? 或者再干脆一点。 为什么你要眷顾那些蝼蚁呢? 町石大道里的江淮梅看明白了,他选择了带着老妻归隐。 豪宅朱门里的唐奉澄却没看明白,然后满门横死。 柔的像纱一样的月色里,唐安信写了给故友的信。 这天地何其大,江水何其广,你挟飞仙遨游,我就抱明月长终。 唐安信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退缩的念头,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坚硬无匹的性格,只是在好友恩师的互相携带搀扶下走到如今。 可是初心还在那里。 被他提携而行的后辈也还在哪里。 再坚持一下,总能成功的。 宋承平淹没在他提携的后辈里,可也成为了最特别的那一个。唐安信在言语里软了性情,然后也要避一避孔孟的衣衫,在情热里融化自己。他失去了老师,失去了老友,然后波澜不惊的心河又跳,在痛苦和思念里捡回了初心。 *** 唐家上下一百六十七口人,都有了归宿,只有唐奉澄不和他们一起。 唐安信按照唐奉澄的意思,寻了离祖墓远远的地方。 唐奉澄说:我无颜面对历族责问,也无颜面对自己。 野郊立了一处碑。 那里本是唐安信留给自己的居处之一——若是万事顺利,自然衣锦还乡、叶落归根;若是诸事不遂,那就长眠与此。 唐安信把自己的地方分给了唐奉澄一半。 那碑上字迹铁画银钩、龙蛇飞动。 顺宁唐奉澄,窃享族荫,愧字桉静。少为纨绔子弟,喜花团锦秀、姹紫嫣红,幸得恩师开蒙,游学数年方归。年逾三十,一事无成,劳碌半生,皆为梦幻。 尝自问之,有四不解。田间碌碌茫茫,岁无可歇,然食不果腹,草女饥子遍地可寻,此其一。市坊晨呼夜唤,佳节无闲,然路遭纵马,悲鸣嚎啕无人问津,此其二。书生践戎马,将军翻文章,士卒饿食草,此其三。天潢贵胄承民水德,不见饿殍枯骨,况闻内金玉,尽在傅江豪宅,此其四。 私改节,学耕不会,学武不成,学商不就,学道释不解。 而立之年,自知心脉尽断,望寄枯草傀儡之身,或有一线生机。 故铭曰:盲珠玉,败随侯:宿荒野,饮鹿涎:饿枯竹,朽青松。望学陶潜以自遣,闭目塞听,乾坤自有定数。百年之后,或寻野山,钟晓我之绝笔。 *** 唐安信再入朝堂,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多日称病,自然不知朝中乌烟瘴气的模样。 刘司恒站出来:“臣有一奏。” “讲。” 李靖柏穿着朝服,无端有些惊惧,像是雪地横枝的鸟。 “臣听闻,顺宁知府更迭后,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多有奇异。”刘司恒成竹在胸的模样:“先是有一农夫,夜里忽梦流星陨落,次日到田间一看,竟是多了一株饱穗,足足有二三百粒子!” 海琮皱了皱眉。 当今大雍农事相较于前朝,已是颇为发达,平均一穗有百十粒已是难得,但是万万达不到二三百子的水平。 “这倒是大喜事!”有个小官站出来喜气洋洋地应和:“刘大人说了个‘先’字,下官斗胆,问上一问,可否有‘后’呢?” 刘司恒捻须而笑:“后者说出来怕要惊了诸公大牙哟!” 有人催促:“刘大人快说吧,莫要吊人胃口了。” “丰济知县来报,竟是有人在山中见了貔貅呢!” 满堂哗然,连李靖柏都高兴了起来。 李靖柏承接国祚并非名正言顺,他好似在李靖琪和荣王的背后捡了个漏,背地里的风言风语很多。如果此事成真,瑞兽来朝,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天下悠悠之口可堵。如果不是—— 会有人帮他变成真的。 唐安信站出来:“诸位大人谨言慎行!乱世获麟,乃不祥之兆!” 忒煞风景。 气氛明显不如方才热烈,但是唐安信身份特殊,李靖柏也懒得理他。 “陛下践祚已有月余。”刘宽出来圆场子:“臣斗胆,陛下亲母寡居多年,恭顺平厚,又是嫡尊贵的长公主,窃以为是时候封为诰命了。” 这话更不切实际,偏生李靖柏挺感兴趣的模样,甚至发了话:“张卿以为该赐什么字呢?” 张箦不想回答,可是点了他的名,只好出列:“臣以为此事不小,不该这么草率……” “张大人此言差矣,此事怎么草率了?公主殿下为何担不得诰命?”刘宽冷笑一声打断他:“臣愚见,一个‘慈’字就极为贴合了。” 张箦:“……” 有不少人跟着符合,大殿里一片融洽和谈。 这是傅江两姓的狂欢。 唐安信只觉荒谬。 大殿之上,何其隆重,就是拿来讨论这些事的? “刘大人的话不妥吧?”唐安信越过挡在他前面的张长居:“您的意思是,公主殿下是‘慈母’了?” 刘宽浑然不觉:“正是。” “你大胆!”唐安信环视四周,正好和张箦的目光对上:“《仪礼》中有言‘慈母者,何也?传曰:妾之无子者,妾子无母者,父命妾曰:女以为子。命子曰,女以为母。’” “殿下即为孟氏妇,温俭良淑,品行有加,更是亲育陛下,赐字为‘慈’,你是何居心?” 刘宽迅速想通了其中关窍,连忙跪下:“是臣学识不精!臣绝无怀疑陛下和公主之心!” 唐安信慢悠悠地继续说完:“更何况陛下践祚,尊的是怀帝为父、惠帝为兄,何故要封公主殿下为‘慈’?要封也是封当今太后娘娘。”
第82章 破冰 赵润和按照宋承平的原话,在自己家里摆了一桌家常菜,菜肴具备,用的肉却是猪肉——这肉价格贱,农户们吃这个的多。宋承平入院时,发现这院中栽了一棵树,树下有一张石桌,室内也很朴素,全无金玉之器。 这时候还要分桌,女眷们都在堂内,扒着窗户往外看,也不知道分桌有什么意义。 赵润和连忙迎了宋承平,让宋承平坐上座,宋承平婉辞了。 “我来这里是讨一顿酒饭,一不是东家,而不做上官,就这么坐着就好。” 赵润和几番纠结,还是应了,坐在上位给宋承平斟酒:“大人已经到了,咱们这就动筷?” “不急。”宋承平把酒杯放在石桌上:“还有客人没到呢。” 杯里有酒,映着月。 说话间,打门口来了个人,蹒跚拄拐的模样,待到走近了,赵润和才发现这人是小赵沟的里正,赵文柱。 三人坐下,也无主次贵贱之分,宋承平亲去给赵文柱取了碗筷。 “人齐了,动筷吧。”宋承平不开口,没人敢动,他就先尝了口清酒:“是‘杜陵春’么?润和有心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会儿别说宋承平问赵润和叫‘润和’了,哪怕是叫‘狗蛋’他也得应。 赵润和讪讪一笑:“不敢不敢,县里偏僻,能买到的就只有杜陵春了。” 他正要给赵文柱倒酒,却被宋承平拦下来。 宋承平说:“这就免了,里正年纪大了,吃不得烈酒。” 几人各怀心思,连酒都懒得吃,只有一碟子下酒菜消得快。 赵文柱看着宋承平神色沉静,稍稍缓了缓心神,咂了一口热汤咽下,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唤小老儿来,爪子事情哦?” 宋承平笑起来,问他:“里正怎么知道是我找的你,而不是赵大人呢” 此言一出,对面的两人都静了静,还没等赵润和开口,赵文柱就先把手里的筷子抖掉了。 树下挂着灯笼,刚好能让几人看清筷子掉在那里,三个人一只猫都看着那可怜的筷子,谁都没动。 宋承平唇角微挑:“捡啊,看着做什么。” 赵润和先反应过来,弯腰拾起,又给赵文柱换了双新的:“里正年纪大了,手也抖,大人见谅。” “本官自然是见谅的。”宋承平话锋一转:“就看两位愿不愿意了。” 赵润和心下一沉。 “旁人或许不知,但是上过马、或者对我朝武学有研究的人都明白,回马枪是荣王殿下的拿手功夫。也不是说天下的回马枪都是殿下的了,都是如今能使得这般行云流水的不过五个人,其中两位已经作古,一位在我面前自刎,还有一个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头子。”宋承平矜持地笑笑:“晚辈冒昧,口头上向这位老爷子讨个便宜。” “那么我就要向您二位请教请教了,年前因为贪腐入狱、曾经是边塞虎将、腿上有陈伤的罪臣吴阳晖,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僻野乡村呢?” “里正也不必掩饰,我知道您能听懂。”宋承平瞥了赵文柱一眼:“注意着点儿,您的筷子可别再掉了。” 赵润和做不解状:“大人这话是几个意思呢?我怎么听不明白啊?” 宋承平由他装傻:“我昨夜等家妻的信等得睡不着,趁着夜色去了那宅子一趟。” 赵润和想站起,可他不能擅自离席,身后是妻母子女,他不能退。今夜的宋承平太过锋芒毕露,言辞无状,字字句句都是调笑,可字里行间都有埋伏。 说到底还是赵文柱撑不住,先露了端倪,后续再多话都不好弥补。 这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孩子,怎得处事这般周密?不动声色地就在给人下套。 “两位本性敦厚,邻里乡亲都新人您们。”宋承平顿了顿,看了趴在地上的白色狮子猫:“我请润和帮我摆酒,也只是想让您二位帮我解解惑罢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毕竟荣王殿下已经葬在皇陵了,你们说对不对?” 赵文柱还在犹豫。 “鄙人不才,不过是末等小官,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耽误我和家父联络不是?”宋承平示意两人自便:“家父姓宋,家妻姓唐。”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宋承平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告诉他二人:我有依仗,所以我敢设宴鸿门。 赵文柱泄了气,那些东西离他一个田中老儿太遥远,他端着海碗大喝了两口面疙瘩汤。 这汤太烫了,烫得他有点想哭:“我说。” 赵润和端着就,按住了赵文柱:“既然大人这么坦荡,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二人不肯坦白,也不过是担心这一县上下数百口人的安稳——毕竟大人物还真不把几百口人看在眼里,可这几百人都是我们的族里乡亲。丰乐县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土地也薄,又没有巨贾乡绅,宋大人若是日后拍拍屁股走了,这一县上下可怎么办呢?大人查案是好事,可我却实在没办法拿百姓的生计做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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