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信蹙着眉:“可我观籍田和今日朝上,殿下并不似身体抱恙。” “你听我说完。”唐奉澄不乐意唐安信插话:“我执意要拜访,那管家又想了词来搪塞人,夜里我派了人去查,偏殿里灯火通明,几个下人忙得热火朝天,你道是为何?” “可是世子身体不适?” 唐奉澄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偏殿里住的不是李靖祎,是个起了一身红疹的病人。” 红疹这个东西说严重也不严重,只是王府动静奇特,让人忍不住往坏处想。 “我知晓了。”唐安信正色以待:“此外,昨日邵安给我递了口信,说是圣上有些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 这话说的奇怪,若是身体有疾也不值当宋承平专门说一声——李靖琪病得已经数日不朝了。 “这个风之……”唐奉澄指尖沿着名单走了一遭,最后又回到风之的名字旁边:“你认识吗?” 唐安信摇头:“他是半道被提上来的,之前在冷宫听差,性情乖顺,办事倒不怎么行。” “你今日见了刘宽,他说了什么吗?” “这老狐狸太油了,套不出话。”唐奉澄顿了少顷:“我找他吃茶,他特意上了一道点心,是糖蒸酥酪。” 糖蒸酥酪是宫内某位娘娘研制出来的,虽是甜口的点心,却难得的清香微甜,很受贵人们的喜欢——但是宫外虽有打着名头卖的,却都差些。 “问题来了,是谁赏赐给他的?”唐安信偏头:“或者说,是谁想要结交他?” 唐奉澄补充:“而且还能让刘宽不涉险。” 唐安信脑中画面疾闪,他没有锦衣卫过目不忘的听记本领,却能迅速捉住事情的重点,某些细节如灵光乍现,却又总是捉不住。 门外突然想起了叩门声,打破了两人苦究的思绪。 是唐奉澄的人。 他带着微妙的惶惑,恭恭敬敬递来一个小卷:“主子,东丰来信。” 唐奉澄看完又给唐安信:“那边的人说有个小村庄被封了,许进不许出,整日在熏艾草。” 他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时疫。” “欺上瞒下是地方官员惯用的套路。” 江淮梅的话犹如一道惊雷,乍闪之下,劈开了唐安信的混沌。唐奉澄比他反应更大,猛地站起身来,袖子带下了案几上的纸张。 唐奉澄大彻大悟:“我上一批的人出了岔子。” “水患……”唐安信按住唐奉澄的肩,眉心的一点胎记更摄人:“水患之后恐有大疫,我当时叮嘱过你,还交付过你程乐山的药材路子。委杨颁冰,此乃重中之重,我知你大病初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唐奉澄打断:“祸之根源在我。” 万物冥冥自有定数,东丰府给与了唐奉澄不容辩解的包容,又在这一刻给了他泼冰教雪的教训。 太痛了。 唐奉澄悔不当初。 “温莘。”唐奉澄重重坐下:“我初至东丰大病一场,初愈之后就督促粥米分发,先不论疫情是我在时他们胆大包天欺上瞒,还是我走后突至他们瞒而不报,都不可能是自九月赓续至今。” “你没想明白吗?”唐安信冷着脸:“我想明白了。” “东丰府水祸半是人为半是天灾,借的是夏日暴雨的势,谋得是百姓的命钱。但是知府至今只是被罚俸——这是大族蜂拥的退步,今上当时还没掌权。我派人探过此人的府邸,绝对没有藏钱纳金的地方。可是东丰知府背后是谁呢?我最初以为是冯凭,后来疑心是傅家,刘宽背后有傅家的影子。可是如今想来,他们都没这么大的胆子和胃口。”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呢?敢直接昧下东丰数万百姓的性命,四大商没有这样的本事。江家势微,又不是傅家,那么如今有想法的,就只有……” 唐奉澄睁大了眼,沉声接道:“夜半起疹的应当就是他的庶长子,旁人没那个荣幸住进偏殿。” “不,不对。”唐安信垂眸沉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外间的传言是他的庶长子不堪重用……” 他说着自己就意识到不对。 唐奉澄直接点了出来:“传言也就只是传言。” “那假设起疹子的就是李靖汝,一切也就通了。敢在你眼皮子底下瞒住时役的就是他,东丰知府贪墨的钱也是经的他的手,水祸没能让他们吞到钱财。他瞒下了时役,自己也起了疹子。” “再往前推,傅家自持清贵,才不会和李珂玵做这种事,但是傅君生不一定。今上之前中毒我就觉得不对劲,先帝子息单薄,是傅君生的手段,可是李靖琪平安长大,是先帝和奚家的手段。”唐安信那隐秘的不安存在感越来越强。 唐奉澄也觉得心下发冷:“若真是如此,那这次圣上大病……” 唐安信猛地就往外间跑,唐奉澄紧随其后,两人共乘一骑,就着夜色往午门驰去。
第63章 子夜 午门这会已经落了锁。 夜色冥冥,雍雍在宫。月辉泠然笼着地面,像是严冬晨起的一层白霜。宫门口洒扫整洁,连草木都没有,可是唐安信却能听到切切的窸窣声。 按规制,宫门落锁是不得随意开启的,可若是朝臣有急事,可以顺着门缝塞折子。 唐安信心口狂跳,却冷静地意识到递折子没用。 他扭头看向唐奉澄。 “不行的。”唐奉澄声音发涩:“你我都无诏令……” 身处缧绁,囹圄加体,唐安信画地为牢,囚死了了自己,他的冠巾都乱了,呵气都是忧愁和烦闷。 唐奉澄拽他:“唐温莘,你起来!” “夜扣宫门等同谋逆,这样的常识你不会不晓得。”他整个人都愤怒了:“今上是天子!蒙天地恩泽!他怎会……” 他怎会陨于这寂寂长夜? 只要鸡鸣…… 只要鸡鸣旦日,我们就能入宫面圣。 唐安信抹了一把手上的灰:“走!” 这注定是未眠之夜,他二人连夜奔赴,几乎跑遍了整个四九城。满朝文武,能找的都找了,赵津被他们半夜吵醒,心跳的厉害。 昨日朝上风之来传口谕已有很多人不满,只得推辞说次日请旨。 那他们动手的时间不过十个时辰,但是李靖琪也非手无寸铁,他手里有卓京,也有刘策温。 唐安信猛然意识到不对:“刘策温不在京中!” 这变数并非陡生,早在年前就有了伏笔,只是这变数的后果让人心颤。 鞭长莫及。 能做的都做了,两人相对枯坐,静静等候寅时。 *** 宋承平看着夜色,自己和自己下棋。 身后贺津打门口走来,轻轻扣了扣廊柱提醒他。 “说吧。” “风奚的消息来了,说是没看出异常。” “不对。”宋承平摇头:“再探。” “时间紧迫,他们动手定会在今晨。李靖琪底牌不多,他把刘策温遣了出去,估计也是没料到他们这么胆大包天。”宋承平想事入神,面上就有些漫不经心:“可要说这个时辰了还没动静,我是不信。” 贺津一头雾水:“主子,您怎么知道他们会在今晨动手?” “风之畏首畏尾,我知他底细,他无父无母,孜然一身不是能被李珂玵拿捏的。那他为李珂玵办事原因不过有二,一是荣华富贵,二是玩权雪耻。”宋承平点评:“这都不能使一个本性懦弱的人弑君。” “李靖琪把卓京放在身边,但是他也不相信卓京。锦衣卫是皇帝手里的刀,可是卓京不是李靖琪的刀,李靖琪贸贸然派出刘策温,可是他忘了卓京还不是为他肝脑涂地的狗。卓京先前是先帝的人,又持才自傲,所以卓京不会进内殿——吃力不讨好的事,狗都不干。” “但是卓京又能把殿外守好,这是刘策温做不到的。”宋承平扭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李珂玵没法子越过卓京。” 宋承平变得太快了。 十几岁的孩子,诸如李靖琪,那是几天一个样,身形拔高得快。可是宋承平又不是,他如今二十一,过了今年的生辰也才二十二,外貌已经定下来了。 都说‘事故催人老’,他又没经过什么事故。瀚海古籍和谆谆教诲让他快速成长起来,期许和不轨之心又让他心志愈坚。 他已经搬出了家,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和二十来岁的唐安信一样。 *** 不到寅时,二唐就换好了官服侯在午门之外。 陆陆续续的,也来了不少官员,赵津和宋德庸之流也在其中。 唐安信看着看着,竟有些压不住泪。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率先踏着宫灯的辉色入内,像是走在一条不可言状的不归路。 众官按官职跪下,拜倒在乾清宫外,山呼:“臣等忧心陛下龙体,望陛下开恩,让臣等得瞻圣颜!” 几个侍从鱼贯而出,端着许多东西四散而走,御医从内殿出来,这是晨间的第一次诊脉。 风奚跟着他出来,朝各位大人唱了个诺:“诸位大人请进。” 不知何人从殿内出来,一身不伦不类的少监服饰,在御医后面站定。 先是赵津,老先生步履有些蹒跚,拄着杖向内走,尹元洲等人紧随其后,接着才是唐安信。还没到殿内,风之打屏风后慌里慌张跑出来,甚至在案几上磕了一下。 他噗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皇上——” “薨了——” 唐安信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他猛地迈开步往里走,越过了尹元洲,连巾帕掉了都恍然不觉。 唐安信攥住风之盘补服的肩袖,英眉倒竖:“竖子敢尔!” 风之不敢挣扎,只不住地磕头,话都说不匀。 赵津按住了他的手,示意唐安信放手:“我等是来瞻仰圣容的。” 两人一道来到帐前,帐子竟还在掩着,唐安信上前两步,把帐子拢住,挂到两旁的钩子上。 李靖琪面色青紫,呼吸已几不可闻。 那模样太狼狈了,喉间还带着浅薄的‘嗬’声,嘴唇发乌。谁也不能把这副模样和之前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少年帝王联系起来。 赵津老泪纵横。 唐奉澄接过他的拐杖,看着老先生艰难地跪下。 “陛下!”赵津以袖抹泪:“您受苦了!” 风奚紧着从殿外跑进来,手里拿着从御医手里接过的嗅盐,哆嗦着凑到李靖琪的鼻侧。 一息。 两息。 毫无动静。 唐安信的心沉了下去。 忽然间,传来了几声咳。 唐安信猛地抬头。 李靖琪艰难地咳嗽着,夹杂着‘嗬嗬’声,风奚侧耳过去。 他喉中有痰,胸腔像风箱一样起伏。 风奚跪地扭头:“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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