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才抬眼看向姚川,见大师兄皱眉不言,便接着说道:“便在月余之前,师父突然有事前往遥城,他去的匆忙,只命我看顾总舵,却并未多言。巧合的是,师父走后一日,二师兄便回了总舵。他被罚往青州后便未回过汴京,当时一见他,我即又惊又喜,忙将他迎入府内。” “二师兄却神色慌张,只说此番前来是与师父请罪,不让我声张,我虽是不解,却还是依他之言行事。我与二师兄说师父因事外出、不在府内,他得知后却满脸惊恐,只道:‘师父竟是要亲往杀我!’” “我登时惊疑不已,忙道:‘师父只是前往遥城办事,又怎会去害师兄?’可二师兄却叹气道:‘师弟不知此事……唉,我数月前曾顶撞师父,道师父偏心狭隘,只把大师兄当作徒弟,却不顾我们。哪知师父听后暴怒,指着我鼻子大骂一通,还将我赶到了青州,我至青州后又传信数封,只盼师父能念旧日师徒之情,饶我失言之罪。’” 昆清说到此处,只听林邑轻笑一声,他抬目望向这位林少寨主,见他站在姚川身侧,面上尽是讥讽。昆清面上一热,他近日来无数次回想叶项鸣所说之话,自然明白此人言论无凭无据、破绽百出,可他……他当时竟然轻信此言,说到底仍是嫉恨之心作祟,此时被人一眼看穿,自是羞愧不已。 姚川却不管他弯绕心思,催促道:“师弟,叶项鸣之后又说了甚么?” 昆清甩了甩头,暂将心中杂念抛在脑后,又道:“二师兄说师父从未回信,只在最后将他来信尽数寄回,其中还附了一张信纸,上写道:孽徒狼子野心,斥兄不敬、违逆师门,为师自当清理门户。 “二师兄还将书信交我查看,见其上确是师父笔迹,我又惊又怒,后听师兄言道:‘我自收此来信,日夜惶惶不安,只道师父恨我至此,竟要亲自来杀!这才前来总舵,妄求师父原谅!’” “我忿忿难安,心中又念道:今日师父可因一言之怒而杀二师兄,难料他日后不会这般对我……便在这时,那书房之门突的被人撞来,来的便是五师弟。他面上怒极,显是在门外听了二师兄的话,在我们面前破口大骂起来,直言师父偏心,我等最后都要洗干净脖子等着他来杀!他双目赤红,最后竟恨道:‘若是他老人家真这般狠心,不如我等先下手为强!’” “他此言乍出,我却是心头一凉,如同一桶冷水泼了全身。我冷静下来又劝几句,五师弟仍是一副拼了命的恨样,最后还是二师兄说道:‘五师弟与我相熟,还是我留下多劝几句,三师弟便先行回屋——只是此言甚密,未免多生事端,还望师弟不要多言。’我当时心慌不已,自然不会多想,转身便回了屋内。” 这回林英也忍不住了,皱眉骂道:“他这哪是相劝,只怕是暗中拱火,生怕周行恨得不够!” 昆清颔首道:“我回去后一想再想,虽是察觉不对劲,但也不敢质问师父。后来那天夜里,源弟回来了——他白日里正巧不在总舵,待他回来后我便将师兄之言相告。他素来敬重二师兄,只是这回却心有疑惑,只道:‘师父刚走二师兄便回,他这番说辞岂非无人可证?更何况,师父教养之恩重于泰山,而大师兄惩恶扬善,在江湖中早有侠名,难道仅凭这一面之词,便要怀疑师父和师兄吗?兄长,你我还是谨慎为好!’” “源弟这话点醒了我,我虽心中不平,但也冷静许多。本想隔日再细问二师兄,谁知他一早便向我告辞,临行前还叮嘱了一番:‘师弟,我此番前来本就是任性之举,既然师父不在,我自当先走一步。不过……唉,师弟你伴于师父身侧,还当小心为是,切莫提及此事,惹得师父心烦,否则……唉……’” “我心中惊惧,自然不敢对师父多言。而他老人家回来后似有忧烦之事,也不多问总舵事务,日子便如往常一般,若非——若非五师弟做出了这般孽事,我还当二师兄当日所作不过无心之举!” 姚川面上一派冰冷,他早听郦耳提过周行逆乱之举,却不知这畜生究竟做了甚么,便冷声道:“你且说来,我自听着。” 他本就高大,现今直直矗在昆清面前,又是这般冷面冷语,当真是不怒自威。昆清心中又是惧怕又是惭愧,心中既盼大师兄能原谅他,又担心自己说完被他一掌拍死,虽说他早有准备、死不足惜,但临了头还是心有畏惧。 昆清强迫自己挺直腰背,言道:“师父身子朗健,但几年前曾受过一次内伤,从此以后每月都要服上三帖药——周行便是从这处下了毒手。他不知从哪里得了几丸毒药,竟将它偷偷混在师父药中,开始时只令其头昏发热,待到他浑身无力、卧病在床便是为时已晚了!源弟那时察觉出不对劲,怀疑是周行所为,我二人便去找他对峙,却发现饭食中早被下了泄力之药……” 他说至此处,声音已是沙哑无比,最终强忍悲痛,咬牙说道:“我尚有一战之力,但是源弟、源弟他内力不足,又不愿屈从于周行,最后竟是……若非我知情不告、若非我错信奸人,又怎会害得胞弟丧命于此!我、我……师兄,我是罪该万死啊!” 听他呜咽出声,姚川心中也极为难受,他奋力一拍桌面,只见那木板噼啪一声裂作两半,可姚川却是双手紧握、一动不动。林邑见他这般,宽慰道:“姚兄既已杀了周行,也是为昆源师弟报仇雪恨,只是幕后之人仍是逍遥法外……怒极伤身,姚兄更当保重自己,以图后策。” 姚川长叹一声,他大手用力扶住昆清左臂,强令这人起身,又问道:“师弟,你这手臂也是因此所伤?” 昆清面上挂泪,哽咽道:“正是如此!我那夜重伤昏迷,被总舵内一位相熟下人藏在地窖,这才捡回了一条命。我醒来后思及师父重伤、胞弟惨死,本预自刎而死、了此残生,但那下人却对我言:‘现今总舵主病危、姚大侠踪迹不明,只剩郦小少侠一人面对这般残局,他年幼稚嫩,如何能抵周行施压?你若是自杀而去,才是将总舵主和双龙门弃之不顾!’” “我万念俱灰,但也不敢抛下师父,便终日藏在地窖,靠着那位仆人接济维生。这般过了几日,那仆人突然失了踪迹,我一开始心忧不已,后来才知总舵内有不少仆人被周行辞退,连许多外门的师弟也被赶出师门。我心知他这是要篡权夺位,只怕晚上几天,师父便要被他所害,是以找了机会引小师弟发现此事。周行本不打算将三牛儿牵扯进内,但既被他发现,便决定杀人灭口,却不知我早已做了准备。” 姚川这时才反应过来:“那日藏在师父房内的原是三师弟!难怪——你失了右臂,那纸条上的字迹才这般奇怪。” 昆清颔首道:“周行调走了许多人,原本是为自己打算,但也为我扫了不少障碍,我总归在总舵长大,躲藏其间不算太难。我为防师弟躲避不得,还将如云的焰影也牵了出来。” “不对啊——”林英突的反应过来,“难道你功力尚存?那你怎么……” “林姑娘,我只是失了右臂,亦可用左手使出擒虎掌。” 林英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难怪这小子能说出敌人招式,原来内力尚存,只是这人装死装的厉害,倒把我也骗了。她摇了摇头,抬眼见房内几人皆是神情严肃,心头也有些犯难,但她思定以后,终是开口说道:“少寨主、姚大侠,实不相瞒,我二人在回青州的途中遇到了几人埋伏,那为首之人唤作黎铁木,倒是知道不少东西。” 姚川眉头一皱:“精忠阁的‘黎一箭’?此人近年来踪迹成谜,却在此时出现……不知他说了甚么?” 林英便将事情始末细说了一遍,只略过了叶项鸣与方如云有私那段。昆清还当她是顾及林邑在场,便也默契地没有提起,只不过他听到林英之言,突然忆起小师妹来,自从叶项鸣被罚往青州后她便久居深闺、不愿出门……可就在叶项鸣从青州回来那一日,自己好似见过师妹……昆清冥思苦想,可他那日心绪难平,便是见了师妹也是匆匆一眼,实在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只好暂置一旁。 那旁林英已将黎铁木之言尽数告知姚、林二人,林邑听罢微一挑眉,反倒是姚川惊道:“叶项鸣是被师父领回来的,他进双龙门时已有八九岁大,早已会说会记,若他真是白阎的儿子,又怎会说自己无父无母?况且师父他……他说项鸣是罪人之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真弄不明白了!” 林邑拍了拍姚川肩头,凑近说道:“川哥莫慌,别忘了楼下还有人在等着我们。英妹,有劳你去将阿红、阿青和阿兰请上来!” 林英笑道:“我适才在楼下见了他们,便知少寨主另有安排,我这便下去请人。” 姚川回头见林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由宽下心来,他轻声问道:“你那手下甚么来头,竟让你这般放心。” 林邑笑道:“川哥等会儿见了便知。” 姚川语句一顿,又想到了甚么,故作凶恶道:“我适才见了三师弟一时激动,反倒忘了问你,你之前说林英姑娘会留在分舵暗中保护如云,可她怎会去了汴京?” 林邑刚想开口,便见林英领着几位彪壮大汉走进屋来,衬的这小小厢房拥挤不已。他抿嘴一笑,对姚川道:“我本就不打算瞒你,川哥又何必这般兴师问罪?其实在遥城时我便心生疑惑,总舵中这般部署,必是有人暗中助郦耳出逃,不过你走时匆忙,我忘了将此事相告。后来我在青州久等你不得,便派英妹前去汴京,一是为了寻你,二来便是为了找到总舵中藏匿之人。” 他瞥了眼昆清,慢声道:“现今可不就把昆师弟带回了吗?” 姚川反问:“既然你已命林姑娘去了汴京,为何又要说她在我师妹身侧?如云现在分舵,若是她有何意外,我、我又如何对得起师父!” 林邑叹道:“我知你重情重义,但如云现下必定安全,川哥何不听他们说完再行怪罪?” 他抬眼扫了那三个大汉一眼,见他们缩肩塌背,皆是不敢正眼瞧来,他适才被姚川质问,心中有些赌气,便随便喊了一人,没好气地说道:“阿青,便由你来说吧,将你们之前所得尽数说与川哥听!” 那唤作阿青的大汉正好站在三人中间,听林邑之言浑身一抖,却是不敢说话,而后被他右手边的阿兰推搡了一把,才支吾出声:“少寨主,灰哥儿之前已将书信带到,您又何必令我们前来,还要这般、这般说上一遍。” 他甫一出声,姚川便目露惊色,一旁昆清也是瞪大双眼,只因这大汉虽是男儿模样,出口竟是轻柔女声,姚川问道:“这、这……几位可是女子?” 阿青听他一问,更是垂头不语,反倒是阿兰回道:“我等自是男儿身,只不过声色异于常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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