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当时对皇甫氏的忌惮其实并未太重,但皇甫琅舒几次三番提及文治武功的谏言,惹得先帝十分不快。石槐当时也不过三十来岁,自然不到尚书这样的高位,但石家当时,其实是依附着皇甫氏的。 石家的根基太浅,算起来不过两辈为官,自然要寻一根基深的依附。石槐的父亲倒是个良臣,为人清廉,故而入了皇甫琅舒之父的眼,两家也算有所往来。然而石槐的野心远比其父要大,也并不想在朝为官却两袖清风,故而入朝堂后,一直在默默寻找机会,另寻党系攀附。可石家依附皇甫氏,在朝中人皆知,石槐即便是有心投诚,也难被接纳。 外使一事发生时,皇甫琅舒曾多次为司老尚书与司家说话,先帝当时便对皇甫琅舒极为不满,但司家刚倒,总不能马上又动皇甫氏,否则难免寒了老臣的心,故而先帝当时仅口头训斥了皇甫琅舒,并未降罚。 但石槐不愿再耗下去,当时皇甫氏有一名年纪较轻却脾气火爆的子弟,石槐当时得到线报,太子党那边查到了一个戏曲班子花旦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探子,于是在那名皇甫氏子弟去喝酒听曲时,石槐故意使人去跟他起冲突,混乱中那名花旦被杀,最后查出来竟是被那皇甫氏子弟误杀的。这自然是栽赃,可当时情况混乱,加上那名皇甫氏子弟喝了酒,自己都记不清更说不清。当时东厂侍卫被派去上门拿人,竟还在皇甫氏府上搜出了伪造的兵符。与此同时,早朝上皇甫琅舒再次出言冲撞了先帝,还一再提到司家与司老尚书,先帝大怒,再闻皇甫氏子弟杀人及伪造兵符之事,当即便下令落狱满门问斩。 石槐藉由此事向太子党投诚,虽也因此事而将父亲气得一病不起,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此后便是步步高升,直到楚岳磊登基,他官至户部尚书。 他本来以为,皇甫氏与司家一样,早已轰然坍塌,司渊渟纵使高居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之位,但一介宦官无法为司家留后便谈不上复兴,而皇甫氏更是不可能有遗孤。 然而怎么都没想到,皇甫良祯竟还活着,竟还成了司渊渟的爪牙。 司渊渟与皇甫良祯,司家与皇甫氏,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只怕这两人这么多年来都是在忍辱负重,等待着向他们这些陷害忠烈的人报仇。 石槐在地上跪得端正,看着司渊渟与楚岳峙面上也没有一丝慌乱或恐惧,反而显得镇定自若,道:“老臣一向喜爱搜集奇珍异宝,这一对纯金核桃也是不久前才得到。” “石尚书,你为何会被请来东厂,想必自己心知肚明,本王只是好奇,你得到的那些不义之财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泪甚至是人命,你夜里睡觉时,真的不会良心不安么?”楚岳峙也是没想到,在他和司渊渟面前这石槐竟能如此面不改色的回答出这样不知耻的话。 “良心不安?安亲王怕是说笑了,老臣虽确实贪了不少,可安亲王别忘了,安亲王在边疆打仗的那几年,军需和粮饷可是从未出现过短缺。”石槐笑了笑,竟是全无愧疚之意,“老臣不该贪的,可是半点都未有贪。安亲王能打下边疆,我户部的功劳可不少。” 除了户籍、俸禄与财政收支,户部的确还管理着全国土地、赋税、军需与粮饷,若没有户部的大力支持,边疆的战事的确未必就能如此顺利。 “石尚书这意思,是想要功过相抵了?”楚岳峙也当真是没见过石槐这样厚颜无耻之人,此刻跪在地上竟还以自己过去的功劳要挟他。眼角眉梢都染上凌冽寒意,楚岳峙说道:“石尚书是不是忘了,身为户部尚书,保证军需与粮饷,本就是你该做之事。” 石槐却摇头,道:“虽是该做之事,可能不能做好,也是因人而异。老臣也并非想要功过相抵,不过是想要保命罢了。与工部还有礼部的勾结,老臣认罪,可安亲王您仔细想想,堤坝修缮工程即便老臣不贪,工部落实下去,底下的官员就不会贪吗?至于修改户籍一事,难道人口拐卖是从老臣这里开始的吗?” “所以石尚书认为,自己无错?”司渊渟问道。 “对与错也不是老臣说了算。只是如今这些事,从来就不是从老臣这里开始的,换一个人来,依旧会做出和老臣一样的选择,而老臣至少在贪的时候并未耽误正务。老臣敢问,安亲王与司公公如何保证,下一个坐上户部尚书之位的人,不会如老臣这般贪,又能有老臣这般能力?便是那人口拐卖之事,由来已久,难道把老臣杀了,人口拐卖之事就能终结吗?”石槐句句诡辩,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悔意。 楚岳峙盯着这个在朝为官数十载的半百老人,听着他的荒唐之语,紧捏手中的纯金核桃,怒极而笑。
第64章 背道而驰 审讯室里的烛火在墙上映出摇曳的影子,跪在地上的半百老人身后拖出了一团巨大的黑影,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司渊渟与楚岳峙各自位置下那集中的影子,而卫云霄站在楚岳峙身后,无限接近于黑暗却又始终立足于光明中。 “不是从你开始,你便能心安理得地继续那些恶行,你自己行恶便认为旁人也会如你一般,有意思,你的话可真有意思!”楚岳峙站起身,纯金核桃被他重重地叩到案桌上,砸出了深刻的坑痕,楚岳峙因心中荒诞与怒意而大笑,眼中都渗出了湿意,大笑过后,他走到石槐面前,道:“贪的人,确实不如你,可不贪的人,一定能将你所能做的正务做得更好!你若真的有能力,就该为百姓着想,而不是从本来就生活艰苦的百姓身上攫取不属于你的钱财!旁人贪不是你贪的理由,旁人开始的恶行更不是你草菅人命的借口!堤坝修缮偷工减料,这几年多少百姓因此而亡;人口拐卖多少百姓的家因此而散,多少无辜的清白女子惨遭蹂躏生不如死;一切恶行虽非由你而起,可你的纵容以及同流合污,却加剧了恶行的发展与恶化,导致出现更多无辜的受害者,而你,却竟对此无动于衷。本王倒是很想知道,你为官的初衷是什么,这朝堂于你而言又是什么?” “初衷?安亲王问此话,不觉得过于天真了吗?能站上朝堂的官员谁不是背靠家族或攀附权贵,谁会去关心百姓如何,安亲王,司公公,两位可曾下过地种田?可曾在街上吆喝买卖?都没有吧。安亲王生来便是皇子,司公公出身名门望族,饶是曾一朝落难,如今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谈什么民间疾苦,两位当真体会过吗?不论是老臣还是方尚书,还有这次落马的官员,我们无非是不想做任人宰割的蝼蚁,所以想尽一切办法向上爬,争取自己渴望的权力,获得比旁人更高的地位,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石槐似乎对于楚岳峙所说的话感到很不可思议,皇权之下,高位之上,谁还会想百姓如何,百姓不过是百姓,大蘅国内有那么多的百姓,既不会死绝,又何必费心去在意,只要保证站在高处那些手握权力与富贵的人不倒便足够了。 为国为民?不过是说来骗百姓的好听话罢了,谁又真的会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更何况百姓大多愚昧无知目光短浅,他们在乎的不过是温饱,只要让他们看到一点好,就会盲目追随,纵使有反思与反对的声音,也会很快被淹没在浪潮中再不见踪影。 “这世上,难道会缺有志之士吗?可安亲王看看,所谓的有志之士如今都在哪儿?他们出头了吗?”石槐转头看还在一旁坐着,一脸若有所思地盯住他看的司渊渟,道:“司公公,您的父亲与祖上确实都是贤良之士,可司家最后落得什么下场?问斩流放,而您,堂堂尚书之子,如今不也成了以色侍人的掌印太监,您这些年是如何上位的,这中间又害了多少人,将多少人的尸骨踩在脚底下,自己可还记得?” “若老臣猜得不错,安亲王与司公公如今想必关系匪浅,陛下大权旁落,安亲王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才会开始再度涉政。”石槐到底是在官场浸淫大半生,在党派之争中更是八面玲珑,否则也不可能当上户部尚书,对于朝堂上的微小变化与不寻常之处极为敏锐,“老臣如今已年老,倒也不打算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不过是想与安亲王还有司公公做个交易,老臣愿意供出所有参与过此二案的达官贵人,手中所持有的证据自然也会交出,作为交换,请安亲王与司公公留老臣一命。” “石尚书说得不错。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石尚书为官多年官至正二品,看来是深谙此道。”司渊渟又再端起了那杯还热着的茶,一手端着碗托与茶杯,一手将茶盖拿起拂开茶面上的茶叶,啜饮一口润了润喉咙,道:“司家倒台,当年不少大臣都看了笑话,也都纷纷上来落井下石多踩了几脚,这段过往的确让咱家清醒了许多,也领悟了在那之前不曾理解的一切。君子不党,其祸无援也;小人利交,其利人助也。道义失之无惩,祸无解处必困,君子莫能改之,小人或可谅矣。” 所谓君子,不愿结党营私,遇到灾祸时便陷于孤立无援之境;而小人因利而聚,为利益而相帮;小人做事全无道义之心不会得到惩治,君子却困在灾祸与莫须有的罪名中无人援助无法脱身;君子空有道德感与极高的价值观,却往往无力改变残酷的现状,可小人却会因其为利益而发展起来的关系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与理解。 司渊渟手上一动,将指间拿着的茶盖摔到了地上,他抬眼看了一眼面色霜冷的楚岳峙,极淡地对石槐笑了笑,继续道:“要说咱家以色侍人,倒也不错,毕竟安亲王确实很喜欢咱家这张脸,不仅安亲王喜欢,这些年还有很多人都很喜欢咱家的脸,也幸得这么多人的喜爱,叫咱家知道了这张脸可被利用的重要性,才没有一时冲动自毁容貌。这些年咱家如何上位,说起来也离不开诸位朝臣的教导,毕竟咱家入宫当太监时才十四岁,若非后来当上秉笔太监,在诸位朝臣身上学到许多,怕是现在也坐不到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的位置,关于这点,咱家可得好好感谢诸位朝臣,给了咱家这许多机会历练。” 手上倾斜,在石槐因一时摸不准他说这些话是何意而略有疑惑的注视中,司渊渟将茶杯里的茶水与茶叶也泼到地上,道:“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这道理,当年父亲未有教导,咱家也是走了许多弯路才知道这道理的重要性。” 治国也好治臣治民也罢,智慧与身周的一切人和物都需得利用起来,人、物皆尽其用而弃,否则也不过是空有一腔热血空谈理想,尚未做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便已倒在了无能为力的血泊中。 松手,最后的茶杯与碗托也都砸碎在地上,司渊渟将两手交握置于身前,对石槐道:“石尚书能活多久,取决于石尚书能供出多少人,交出多少真正有用的证据。石尚书也知道,咱家向来不留无用之人,只要还有价值那石尚书还会是咱家手上的一杯茶,可若是没了价值,那便是洒了摔碎在地上,咱家也不会有半分可惜,更不会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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