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许箐的讲述,定远侯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仁铎这孩子,终究还是不堪大任。” 许箐:“三哥别忙着感慨,先处理事情要紧,我有些担心二哥能不能管得住他。” “这你放心,二哥虽敦厚老实,但不是没有脾气。”定远侯说,“仁铎这事做得太出格了,一不小心就祸及我整个许家,二哥不会坐视不理的。” 说话间,流华来报,说二叔府上派厮儿来送前些日子许琛要的算学讲义。众人心中明白,于是纷纷起身走向耳房,只留下定远侯一人在书房内。 定远侯开口说:“让他进来。” 流华应声出去,不一会儿便将厮儿引进书房。待流华离开之后,那厮儿扑通一声跪在定远侯脚下:“求叔父救我!” 那厮儿正是许仁铎。 定远侯却并不着急,缓缓问道:“你教我如何救你?” 许仁铎跪在地上说:“爹爹说叔父一定有办法,求叔父救我!” “谋反之罪,我救不了。”定远侯端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下方的许仁铎。 许仁铎听言一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伏地痛哭道:“侄儿是一时糊涂!求叔父看在爹爹的面子上帮帮侄儿吧!” “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定远侯拍案而起,指着许仁铎道,“若非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如今还能在吏部当主事?我看是给你父亲太多面子,反而惯坏了你!” 定远侯是行伍之人,掌力惊人,刚才那一拍虽只用了五分力,也还是连带着桌下的地面微微震动。许仁铎跪伏在地,那震感自地面传到他手掌膝盖,惊得他猛然抬头,正对上了定远侯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登时又是一惊,瞬间面色惨白。 “不明白吗?”定远侯见仁铎这呆傻模样,更生嫌弃,心下有了决定,今日定要把话摊开说清,教这不知深浅轻重的无知蠢货长一番记性,便干脆直接报出了一串日期,“开宇十四年正月,十五年十月,十七年四月,十八年六月。” 听到这些日期,许仁铎心底满是惊惧。 定远侯继续冷冷地说:“我不知道琛儿到底是何时因何事开罪于你,竟让你这般放不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他。他不说便以为我不知道,你看我侯府没有发作,便真的以为自己那些小伎俩能藏的过去是吗?” 与此同时,在耳房里的许箐和长公主齐齐看向许琛————这些年竟还有这样的事情!你这孩子到底忍下了多少? 许琛轻轻摇头,压着声音说:“不过是小事而已。” 定远侯一一细数:“十四年正月,你设计让柔儿落水之后推琛儿下去,我便当你是年幼无知,并未追究下去。你父亲回去之后将你禁足三月,那三月间你未有反思也便罢了,还撺掇你那蠢笨阿姨到你父亲面前哭诉伸冤,你当真以为你父亲没有拿着你设计陷害的证据吗?那一方湖色帕子,用的是双鱼海螺纹花绸,而那绸子是天家给几位翰林学士家的特赏,连长主都不曾有。我许家唯你父亲是翰林学士,你只当那是一方普通帕子,却不知在见到那帕子之时我们便都已看穿真相。开宇十五年十月,琛儿在路边救回一名幼童,他一眼便知道那幼童带着痘症,却依旧敢近身接触,是因为他幼年时已经出过痘,此生不会再发病。后来看琛儿无事你是不是特别失望?还有十七年四月,琛儿从宫中回府,因想着长主生辰,途中去了观玉楼。观玉楼旁巷子中那些打手如今伤可好了?前年六月,家宴上更是多了一杯混了泡竹叶[注1]的清酒。琛儿无事,是因为他早对你有了防备,凡经你手的东西,他绝不会随意入口。这些年琛儿不说,是怕我们做长辈的烦忧,这些年我并未提及,是念着你父亲深受天家重视,恐家宅之事外传影响你父亲大好前途。你当我侯府真的是闭目塞听,什么都不知道的吗?!” 多年来许仁铎耿耿于怀自己不会投胎,托生成了庶子。嫉恨着三叔家那个连血缘都没有的草原人就那么成为了整个许家最荣耀的孩子,自己的长姐幼妹对那人满心崇拜,自己的父亲常用那人来提点自己,就连大伯家的仁柏堂哥都对那人赞赏有加,每每提及都必是“平宁伯将来必有所成”。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就没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凭什么自己就没被长公主捡回家。 此时听得定远侯此言,他心中更是难言的愤懑————原来,自己多年来羡慕的,嫉恨的那人,竟是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那些事在他心中或许就像落在他朝服上的一点灰尘,轻轻扫过便罢了。 许仁铎此刻已瘫坐在地,满心满眼都是绝望,叔父如今提起这些,怕是真的不愿救自己了。 定远侯见仁铎说不出话,知他心底已然溃不成军,此时只需稍稍松口即可,便道:“你父亲将你送到我这里而非御史台,便是还当你是我许家子嗣。我也不妨同你交个底,纵使明日许家满门被牵连,我亦可凭丹书铁券和长主驸马的身份为自己和孩子们求得生机。我可以自保,本无需为你这狂妄蠢笨之人奔走。但你父亲是我嫡亲兄长,我今日在这里跟你费这些口舌,是为他而非为你。若今晚你再有任何一句谎话,我明日就一道札子直呈天家,谋逆之罪,削官赐死自有国法来定。” “我说!我都说!叔父救我!求叔父救我!”许仁铎如今只有这一棵救命稻草,自然要死死抓住,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吏部下辖文选、考功、司封、司勋四司,诛司各有职责。文选司负责低阶官员的选补流外,包括许仁铎在内共有四名主事,亦各有职责。自开宇十七年立太子后,许仁铎便负责供职东宫的官员遴选,而侯诚便是自那时起“突然发现”了许仁铎这个人。侯诚是考功司的员外郎,官阶从六品,许仁铎是文选司主事,如今官秩只正八品。他们二人官阶不同,差遣亦不同,但侯诚却偏偏跟许仁铎走得很近,散值后约着一起吃酒,休沐时更是常常相约出游。后来,侯诚给了许仁铎一份名单,示意他若看到名单上的人需稍加注意,那些都是想进东宫的。许仁铎见那名单上的人履历清楚,在官场上风评都算尚可,便不疑有他,凡见到名单上的人,都列在了东宫待选名录之上。 定远侯坐回到椅子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才缓缓说道:“开宇改制之后,为防官员之间互相推诿,亦为了追责方便,六部实务,凡经手官员,无论品阶大小,均需印鉴为证。我想那待选名录上,定是有你许主事的印鉴,可并不会有他考功司侯诚的印鉴。” “是……叔父说得是……” 定远侯又道:“若这些经你手送入东宫的官员参与谋逆,层层追责下来,专门负责将他们遴选出来的许主事,是否要负责?会否被牵连?” “可……名单是侯诚给我的!” “证据呢?” “名单!我留着那名单呢!” “名单上可有标明这些人要送入东宫?” “没……没有。可是这名单是他写的,是他的字迹!我认得的!” 定远侯轻轻摇头,道:“到时他自可辩解说是发现了名单上的人有问题,特写下来让你留意,只是你并没有听他的。而且一旦东窗事发,你觉得你还会找得到那张写满名字的纸吗?” 许仁铎颓然地看向定远侯,他这才第一次知道所谓“官场手段”。他这一路走来有父亲保驾护航,又顶着定远侯亲侄的名头,可以算得上是顺风顺水,没有人敢拿他怎样,他便生出了几分高人一等的错觉,觉得自己背景深厚,那些手段根本伤不了他。可如今定远侯三言两语就点破了他一直没有意识到的问题,他才惊觉那个平常拉着他说“以后还要请培恩老弟多多照顾”的侯诚,早就用一个阴谋网把自己套了进去。这网套住的不仅是他一人,更是他的父亲,他的叔叔伯伯,是整个许家。 定远侯放缓了语气说:“铎儿,官场之中最忌自作聪明,你以为你有背景,殊不知那些人害你就是因为你有背景。‘荣辱与共’这四个字,说的就是我们这般人家。你父亲已在国子监九年,若无差错,今年便可调回翰林学士院知制诰,那是要成为天家内相,甚至未来有机会入两府的,可如今你这一番折腾,不知天家会待你父亲如何。” “叔父……”此时许仁铎已经毫无力气,绝望地坐在地上,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 定远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想活命吗?” 许仁铎眼神骤然一亮:“叔父可有办法?” “有。但你要听话,若再有任何歪心思,便是谁也保不了你了。” 许仁铎立刻跪好:“侄儿起誓!全听叔父安排,绝不敢有二心!求叔父救我!” 定远侯说道:“今晚回去连夜写一份奏疏,把侯诚给你的名单誊写下来,就说你深觉侯诚此举不妥,官员遴选应该遵循规制,但你碍于侯诚的品级,不得不照做,明儿一早将这奏疏送到御史台,同时抄录一份名单交给吏部尚书。记住要先把原件留在手中,等天家下旨调查这件事时再把名单交出来。之后再写一份请罪札子,一定要痛陈自己的过错,请天家降罪,把这份札子交给你父亲,让他递上去。” “这样……就能保住官职吗?” 定远侯怒其不争,指着许仁铎说:“官职?!我现在是在救你的命!你以为天家好糊弄吗?我且告诉你,如果赤霄院查到这件事,我都救不了你了!你现在就应该立刻回去写奏疏札子,然后祈祷赤霄院没有查到!这么多年赤霄院是什么作风我想你该知道,你是想试试赤霄院的手段吗?” 许仁铎低头不语。 定远侯发了狠,斥道:“我当初就该狠命地拦着你父亲不让你做官。我许家家世清白,你大伯官至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从未有过疏漏,你仁柏堂哥在户部勤勉为官,你父亲是翰林学士,又在国子监多年,门生遍及天下,如今因你一人之错,要害得许家多少人你可知道?今日之事若侥幸抢在赤霄院之前,便是我许氏一族命不该绝,我必定去回了天家,夺了你的官,再不许你入朝!” “叔父……”许仁铎还欲说什么,却被定远侯的神色吓退。 “还不快回去写奏疏!等着赤霄院半夜敲门抓你吗?!” 许仁铎不再多言,立刻连滚带爬地出了侯府。 待他离开之后,长公主和定远侯又耐心安慰了许琛几番,直待许箐看不过眼,说“要是真内疚以后就对琛儿好一点”,这才将许琛救下,而后许箐也回晟王府去了。 “郎君回来了!”平留见许琛回来,立刻小跑着上前低声说,“黑色木鹞。” 许琛听言快步走入书房,看到黑色木鹞正放在书桌之上,便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一会儿,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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