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五年前的事情,我们这些年都不在城中过上元节。”说到此刻,定远侯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前年上元节,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到城外的别院。傍晚琛儿在外闲逛,碰到一伙歹人拦路抢劫,琛儿出手救下了个行商之人,又好心派人护送他回了城。” 天家点头:“倒也是段善缘。” “不过镇安不喜欢琛儿与行商之人深交,琛儿也就不过跟他出去了两次。”定远侯又补充说。 “这些年你们辛苦了,知白也委屈了。”天家说道,“我今日刚斥责过了太子,这事不好再发作,等找个机会,我必定补偿你们。” 定远侯恭敬地说:“主上和太子是父子,不该因为侯府生了嫌隙。” “好了。知道你小心,但你也得跟知白说,别太好拿捏了。” “是。” 二人又吃了一会儿小点,天家见定远侯并没有要谈及朝堂之事的意思,便主动问道:“你就不替你侄子求情吗?” 定远侯摇头:“不怕让主上知道,我对那孩子无甚好感,更何况此事他本就有错,身为朝廷命官不能秉公办事,怎么罚都不为过。” “我记得你们兄弟感情不错。” “这些年我们分府而居,本就不常走动,如今都在朝中为官,更要避嫌。”定远侯顿了顿,“而且我们兄弟关系好,不代表我对孩子们都满意。我二哥性子太软了些,这孩子是庶出,在家中有了嫡子之后心中就生了怨怼,我们劝过二哥要好好管教,但二哥总觉得亏欠于他。” 天家点头:“许策常年在国子监治学,确实对人心官场都不甚了解,许仁铎这事明显被人利用。你二哥那奏疏写得也是太夸张了些,许仁铎虽有错,但也不是什么大错,他如今年方十八,便算是有错就当历练了。咱们那般年纪时不也是几次三番犯错,才终究学会了谨慎吗?孩子总是要历练才好。” “当年多好啊……”定远侯回忆道,“我十五从军,十七领兵,十九岁平西域之乱,二十岁定国境,二十二岁开始帮你守北疆……” “叔亭,只有在说起当年事时,我才能找到你那般舍我其谁的模样。” 定远侯听出这感慨之中的真情,知道今天这番谈话达到了目的,便低声道:“都是过去了,如今主上是君我是臣,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 天家竟真的有些动容:“叔亭,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我要你陪我一起看着这江山永固,四海升平。” 定远侯垂首笑笑,便不再说话。午点用毕,陈福亲自将他送至东华门————此举便是向那些意欲窥探之人表明,天家与定远侯相谈甚欢,许仁铎的事情也并没有牵连到定远侯分毫。 晚间,浣榕阁。 “四郎可好?”即墨允落在房檐之上,“实在抱歉,最近忙了些。” 夏翊清:“明之知道我要问什么。” “安。”即墨允这一个字,便让夏翊清放下心来。他松了口气,道:“多谢。” “四郎客气了。” “便是如此了吗?”夏翊清追问。 即墨允摇头:“风刚起。” “果然啊……”夏翊清说,“看来你还要忙碌些时日了。” 即墨允却道:“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便是坐等风来。” 夏翊清有些意外地看向即墨允:“明之看起来成竹在胸?” “不,只是事不关己而已。” “我们都是旁观者吗?”夏翊清问道。 即墨允点头:“你所在意之人都是。” “那……就不去管那风波了吗?”夏翊清问。 即墨允沉默良久,道:“我管不了。无论那风波是家事还是国事,我都无权插手,更不能多言。赤霄只是一把剑,可以替主人承担杀戮之名,却不可以替主人做出决断。” “可你……”夏翊清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只轻声叹息。 “四郎不必替我难过,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这次的风波虽与你无关,但你还是要小心,至于旁的,我会尽力,却不一定能周全。”即墨允说,“四郎,赤霄院之外还有皇城司,我也并非真的深受天家信任。” 夏翊清:“我当然知道。明之,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这般替我着想,我已经很是感激了。” 即墨允看着夏翊清,笑了笑,说:“原来你另有心事。” “我哪有心事?” “刚才见你你眉间愁云惨淡,还当你是为了那未起的风波。如今我既告诉你这风波不会波及到你和你所关心之人,你却并未有丝毫轻松。”即墨允道,“若不介意,不妨同我说说?” 夏翊清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明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请。” “这是个私人问题,”夏翊清说,“你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四郎问罢。” “明之可有意中人?” “……” 夏翊清看即墨允一直沉默,倒也没再坚持,只是说:“不想说便算了,是我唐突了。” “自然是有过的。”即墨允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有过?” 即墨允点头:“年少时总有心动。”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夏翊清问道。 即墨允:“像轻功初有所成,第一次腾空而起之时的感觉。” 夏翊清苦笑:“我第一次是被你拽着跃上房檐的,吓都吓死了。” 即墨允倒没恼,反问道:“四郎觉得什么时候用轻功最舒服?” 夏翊清想了想,回答说:“春日,雨后,傍晚。天气不热,空气湿润,用轻功时周遭有微风拂面,停下来后也不会因出汗而身上黏腻。” 即墨允道:“见到那人,就如春日傍晚雨后,敛起气息飞身屋檐之间的感觉。一切都刚刚好,那便是心动的感觉。” “一切都刚刚好……”夏翊清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句话。 即墨允解释说:“若真是喜欢,会因他的喜而喜,因他的忧而忧,会替他担心,会想要照顾他,那便是了。” 夏翊清:“那……又该如何确定他的心意?” “年少的欢喜是藏不住的,他必定知晓。”即墨允垂眉浅笑,“曾经有人告诉我,年少的欢喜,是心底泛起的波澜,而少年人的眼睛直通心底,所以能在相爱之人眼中看到波澜。” “真能看到吗?”夏翊清追问。 即墨允:“若不确定就去和他对视,自然会知道答案。” “那……”夏翊清犹豫了一下,问,“你可曾看见过?” “自然是见过。”即墨允道,“但不是对我。我在他看向别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心底的波澜。” 夏翊清连忙道歉:“对不住。” “没什么的。是我一不小心弄丢了他,后来再见时他已经有了别人。”即墨允平静得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夏翊清却觉得这平静更像是一种和解,与自己,抑或是与时间。 “明之,你……这些年都没成家,可是为了你所说的这人?” “四郎想多了,我身边有人相伴。”即墨允此时却又挂上了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听完了我的故事,是不是该我问问你了?” 夏翊清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慌张回话道:“不过闲聊而已,明之竟当真了吗?” 即墨允轻轻一笑,说:“我无意窥探,而且四郎的心思我已猜得一二。不过我想告诉四郎的是,人首先要有能力自保,才能去想其他的。” 夏翊清稳了心神,道:“闲谈而已,你太认真了。” “是的,闲谈而已。四郎早些休息罢。” “明之!”夏翊清出声叫住准备离开的即墨允,“他……是真的生气了吗?” “圣怒便是圣怒。” 夏翊清愣了一瞬,旋即回道:“我懂了。”
第48章 四十八 千秋 虽有许仁铎提供的名单,有赤霄院送到的证据,但御史台和大理寺还是要把明面上的事情做好,例行问话,文书记录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事让众人忙了几日,最终以侯诚认罪收场。侯诚的供状上只说自己因仕途不顺久无晋升才想谋求东宫门路,那些人都是他自己作主送往东宫的,与旁人无关。 天家得知此事之后,下令解了东宫禁足并稍加安抚,而后依律将侯诚革职下狱。 许仁铎经手此事本该受罚,但因他检举有功,功过相抵,只停职留用,待日后复起。 许策多年辛劳未有错处,况且其子已经成年,只罚三个月月俸稍作惩戒。 吏部尚书、左右侍郎、文选司员外郎等人,因对下属监察不力,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众人都道这事是小小波澜,如今已经一切安稳。 很快便到了千秋节。八月二十三日,天家生辰,便是千秋节。今年恰好是天家四十岁生辰,阖宫同庆,十分热闹。也正因为如此热闹,许琛和夏翊清的离席才并没有被注意。两个人躲在廊下,互相分享着这段时间彼此的生活。 因为前朝的事已经有了结论,许琛便少了些顾虑,问起夏翊清那日信中所提之事。夏翊清回答:“那日之后父亲便没再来过。你也知道,他不常来看我的。” “你觉得那话是意有所指?” “他一定意有所指。二哥已经出宫,大姐只是公主,其他几位皇子都还太小,我这些年从来不去讨好他,但也未曾对他失了礼数。那时他心中烦闷无处诉,自然就来找我了。他在问我这话时,大概并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儿子罢。”说到此处,夏翊清轻轻摇头,“弗爱弗利,亲子叛父。我说句不该说的,他对我才是真的弗爱弗利。” “和光慎言!”许琛立刻四下查看,幸好此时周围无人。 “这话我也就说给你听。”夏翊清轻叹一声,旋即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道,“这衣服就是后来尚服局送来的,连同一本高诱的《淮南子注》。我想他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对我稍作补偿。” “你……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 “习惯了。”夏翊清道,“这宫中恩宠过盛反而不好。当年我刚得了名字,就有那薛氏对我下手。且不论是不是她做的,总归目标在我。后来上元节……再后来这些年,只要父亲表露出一分还在意我这个儿子,浣榕阁就定会出些乱子。只不过是我如今长大了,不再那么容易被伤到而已。” 许琛问道:“和光,你真的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夏翊清摇头:“自然不想,可我没的选。” “如果可以选,你想怎么样?”许琛问。 “既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它做甚?我才不要自寻烦恼。”夏翊清停顿片刻,却还是回答道,“若可以选,我便要寻一处山水俱佳之所,闲云野鹤过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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